平王哪知他的心思,仍怒气勃勃,“你和我说,练的是童子功,正练到最关键的一重,暂时不能成亲,我便向父皇禀明了,父皇也允了。哪知你---你原来是来了这里勤练武艺!瞧你这混样,夜夜笙歌,天天寻花问柳,母后找我问话,你叫我如何替你遮掩?!”
他想起这几个月来的事qíng,烦心不已。景安帝不知何故,对平王越来越疏远,反而开始器重起弘王来。弘王在朝中不但对平王一系屡屡发难,而且已开始cha手军务。
自从弘王的亲信张保出任幽州府尹,府军关系骤然jiāo恶。裴无忌屡上奏折,弹劾张保贪墨粮糙,而张保又呈折子,弹劾裴无忌构陷大臣、拥兵自重、居心叵测。双方大打口水仗,景安帝竟隐有偏向张保的势头。
平王本指望与裴无忌jiāo好的谢朗在此事上助自己一臂之力,谁料他竟不到兵部述职,不去王府议事,再过一段时日,涑阳城纷纷传言,小谢重拾当年风流习xing,在翠湖夜夜寻欢买醉。
平王起始不信,今夜将谢朗逮个正着,想起天天在宫中以泪洗面的胞妹,心火一蹿,再也按捺不住,兜头便给了谢朗一拳,喝道:“这一拳,是替柔嘉打的!”
他这一拳正打在谢朗眉骨上,谢朗嗖地吸了口冷气,眼前一阵眩晕后,酒也醒了几分。可听到“柔嘉”二字,他心中苦痛难当,便脱口而出,“是!我没用,没出息!既是如此,我也不敢耽误了柔嘉,这个驸马让别人来做!让柔嘉和我解除婚约好了!”
平王俊眉微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秋珍珠忙过来劝解,“王爷,小谢真是喝多了。”又去拉谢朗,“胡说什么呢?让人听见可了不得!”
谢朗将她的手一甩,竟低噎了一声,轻声道:“王爷,谢朗无用之躯,真的不敢耽误了公主。我求王爷,帮我解除了婚约吧。”
他声音低沉、神qíng痛楚,竟似句句字字发于肺腑,平王再料不到他竟真心悔婚,一时呆在原地。
他终究持重,细想一番,便一招手,起身走到屏风后,秋珍珠跟上,平王低声问道:“小谢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有了相好的女子?”
秋珍珠将几个月来的暗报想了又想,摇头道:“小谢自护书回京后,没发生过什么事。他虽在翠湖胡闹,只喝酒喝得凶一些,也没听说他与哪家的女子相好。”
平王再看了看屏风外正瘫成一团泥似的谢朗,吩咐道:“你派人将他送回家,只别让谢大人知道,请人知会一声太奶奶便是。明天起,他若是再胡闹,你接他上你的船,免得事qíng闹大,让人告到父皇那里去。”
他再抬头望向舱外的深沉夜色,想起北线形势迫在眉睫、朝中政局错综复杂,宫中更似有张无形的网在悄然撒开,偏偏最器重的谢朗竟耽溺于酒色之中,帮不上一点忙,不由忧心忡忡。
谢朗醒转,窗外已大亮,他觉后脑勺和眉骨处火辣辣地疼痛,刚坐起,正对上太奶奶满含担忧的眼神。
他这才发觉自己竟睡在太奶奶的碧兰阁中,再依稀忆起昨夜之事,不禁嗫嚅着唤道:“太奶奶。”说罢下chuáng行礼。
看着满面憔悴的重孙子,太奶奶心qíng复杂,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谢朗却已拿起她chuáng头那本《孝和新语》,笑道:“太奶奶,昨天念到哪儿了?”
不等太奶奶说话,他翻开书,一字一顿地念了起来:“孝和三年,宗氏有女名蕴,始年六岁时,便聪黠异常,过目不忘,出口成诗……”
熟悉的字迹让他心中一酸,不知不觉停住。窗外正飘着细雨,他愣愣看着,面上不由现出一片温柔的神色。太奶奶暗叹一声冤孽,话却不敢说重了,只笑骂道:“巴巴地每天为我念这书,好显出你一片孝心,倒不如少出去胡闹,也好让我少cao些心、多活几年!”
“孩儿不敢。”谢朗束手听了训,又继续念了下去。
从碧兰阁出来,他梦游似地回到毓芳园,倒头就睡。直睡到huáng昏时分,他在chuáng上苦闷地坐了半晌,仍出了谢府,施展轻功,摆脱跟着的小柱子等人,再度来到翠湖边。
得了平王的嘱咐,秋珍珠早派了人在岸边留意着,远远见到谢朗的身影,便将他接上船。谢朗坐在舱中,一个人喝着闷酒,秋珍珠摒退所有人,陪着他喝起酒来。
但不管她如何套话,谢朗始终只是闷头喝酒,只偶尔自嘲似地苦笑一声。
眼见谢朗酒意渐浓,秋珍珠正寻思着如何继续套话,忽然船头微微一顿,陆元贞直闯进来,他满面怒火,额头青筋直跳,揪起谢朗,便是一拳。
秋珍珠吓了一跳,上前相劝,陆元贞一梗脖子,怒喝道:“走开!”
秋珍珠没想到一贯温文如玉的陆元贞竟会这般狂怒,愣在当场。
陆元贞一想起柔嘉坐在银杏树下落泪的样子,便觉心痛难当,手下更不留qíng,谢朗被他一顿饱拳打得脸颊高肿,直挺挺栽倒在地。
陆元贞犹觉不解气,见谢朗趴在地上,仍去摸那酒壶,一把将他拎起,大喝道:“靠岸!靠岸!听见没有?!”
秋珍珠忙吩咐画舫靠岸,看着陆元贞将谢朗拎上马背,急驰而去,忍不住摇摇头,自言自语道:“都吃错药了不成?”
陆元贞将谢朗直拖进太学,太学府内,银杏树冠盖亭亭。陆元贞将谢朗一把丢在树下,冷声道:“柔嘉八岁时,随我们来太学府玩,在你的撺掇下爬上这树,摔了下来。你小子武功好过我,先我一步接住她,结果被压裂了肩胛骨。你养伤时,柔嘉伏在你身上哭,她说什么来着?”
谢朗爬起来,糊里糊涂中,想起这话似在不久前听过,愣了半晌,低低道:“她、她说她才是我的未婚妻……”
陆元贞一拳将他揍翻在地,俯视着他,厉声道:“你还记得她是你的未婚妻?!她自八岁时便说要嫁给你,这份深qíng厚意,是别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份!你竟说要解除婚约?!她哪点不好?你竟敢看不上她?!”
谢朗被揍得眼冒金星,在地上乱爬了一阵,好不容易靠着银杏树坐定了,悲从中来,低声道:“是她看不上我,骂我是没、没出息的臭小子。”
陆元贞一愣,想起柔嘉在树下落泪时,似是骂过“臭小子坏小子”,面色便缓和了几分。他蹲在谢朗面前,问道:“她为什么骂你没出息?”
醉意朦胧中,谢朗终于将哽在心中数月的话一吐为快,低泣道,“她说我没用,说我要靠她保护。她看不起我,从没把我放在心上……”
陆元贞愣了许久,见谢朗的痛苦毫不作伪,叹了声,在他身边坐下来,温言劝道:“柔嘉哪会看不起你?只是她是公主,身份尊贵,xing子娇了一些,你让着她点便是。她、她心中可只有你……”说到最后,他心中酸楚,仰头望着满天繁星,叹了口气。
谢朗靠着银杏树,也叹了口气,苦涩地说道:“她心中没有我,她心中只有他……在她心中,无论人品还是见识,我都不如他……”他脑子越来越迷糊,说到后来,眼睛已渐渐闭上。
陆元贞出神了一会,才回过味来,猛地转头,揪住谢朗喝问,“她心中的那人是谁?!”
谢朗却已酒鼾大作,任凭他怎么摇也摇不醒。陆元贞只得松了手,怔怔坐在树下,听着谢朗的鼾声,心中七上八下,思绪如麻。
五一、惊雷
翌日清晨,谢朗头痛yù裂地醒来,一眼看到太奶奶正一脸凝重地坐在自己chuáng前,谢朗被她脸上从没见过的严肃表qíng吓了一跳,忙翻身下榻,跪在她面前。
太奶奶拄着拐杖站起,冷冷道:“你随我来。”谢朗yù上前扶住她,她一把将他的手甩开,大步向前走去。谢朗忐忑不安地跟到祠堂,太奶奶将拐杖一顿,厉声道:“上香!跪下!”
谢朗老老实实地燃了三柱香,再跪在冰冷的青石地砖上。
“我问你,安宗泰熙五年,楚王谋逆,安宗皇帝出逃避难,楚王窃据了皇宫。是谁白衣素帽,带领京城士子,到玄贞门击响登闻鼓,在全京城百姓面前痛斥楚王大逆不道,从而血溅玄贞门,以身殉国的?”
谢朗深深叩头,道:“是我谢氏第三十七代嫡宗,谢绍。”
“明宗天泰三年,我朝与柔然国陡然jiāo恶,是谁力挽狂澜,出使柔然,一人面对千军万马,毫无惧色,最终说服柔然国王,平息gān戈,有大功于国家社稷的?”
谢朗再叩首,道:“是我谢氏第三十八代嫡宗,谢坚。”
“穆宗乾宁四年,穆宗皇帝病危,是谁临危受命,迎元宗入京承继大统,击败阉党谋逆的?”
“是我谢氏第四十代嫡宗,谢璆。”
太奶奶仰头望向满堂黑底白漆的牌位,缓缓道:“殷国一朝,我谢氏可出过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谢朗一愣,太奶奶已连顿拐杖,鬓边几缕银发随风而动,怒道:“难道你打算做谢氏第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吗?!”
谢朗大急,争辩道:“怎么会……”
“你不去兵部述职,不尽人臣之责,是为不忠;你整日游dàng于画舫酒楼,自bào自弃,令至亲忧心,是为不孝;你身为社稷重臣,不为民谋福祉,是为不仁;你不与公主完婚,làngdàng颓废,令公主伤心,是为……”太奶奶喘了几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谢朗半晌说不出话来,呆跪在地上,只觉五心烦乱,终于忍不住说道:“我从来没想过要娶柔嘉,我自己的终身大事,谁也不问我的意见,就帮我作了主,我就是不愿意,又怎么样了?”
太奶奶再想不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作为谢氏一族实际上的主心骨,她经历过几朝大风大làng,早已看透世qíng,通明世事。她清楚地知道如今的谢氏已不比往常,在这暗流汹涌的朝廷,必须小心翼翼步步谨慎方能保全家族几百年来的荣誉,不料这愣小子qíng窦初开,竟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这话若是传了出去,谢氏一族所受的牵连,真是不堪设想。
她恨不得举起拐杖,狠狠将谢朗责打一顿,可目光掠过早逝的儿子的牌位,心中一酸,复又一软,长长地叹息一声,“傻小子,你心里再不愿意,那也改不了你都尉驸马的身份,难道你还想毁婚不成?”
谢朗这段时间,心心念念,想的正是这“毁婚”二字,听言猛然抬头,央求道:“太奶奶,求您了,孩儿真的不想娶柔嘉。孩儿对她,没有半分男女之qí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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