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却忽肃然起身,道:“此事单凭薛勇一面之词,不可尽信。女子清白最最要紧,岂能容人随意诬蔑,陛下请慎重。”
景安帝回过神来,他心中另有考虑,皇后此话正中下怀,便点头道:“正是,朕自会派人查清楚的,你们都先退下。”顿了顿,又厉声道:“今日之事,都不得外泄。”
柔嘉在抱琴的搀扶下迈出殿门,忍不住回头看了谢朗一眼,唇动了动,终于什么也没有说,转身离去。
谢朗脱口说出那句话,眼见众人都用震惊怀疑的眼光看着自己,索xing把心一横,心想反正你们早晚要知道,把心里话说了我一身轻松。
见他一副坦然无惧的样子,景安帝气得将砚台掷来,“还不滚?!”
砚台砸中谢朗胸口,墨汁沿着他的衣衫蜿蜒滴下。他只得后退两步,低声道:“臣告退。”
弘王回到兴庆宫,薛勇忙上前拜见,见弘王面色看不出喜怒,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怎样?”
弘王反剪了双手,慢慢踱着步,沉吟道:“看来父皇有意压下来。”
“哦?为何?”
“我看是为了——”弘王压低声音说了几句。
薛勇冷哼道:“没有她,我也一样可以炼出来的。”
“可父皇现在全指望着她,夺了她的阁主之位,万一她想不开,父皇怕……所以他才不置可否,想将这件事qíng压下来。你没见先前谢朗要退婚,他那般震怒,可等到折子递上去,父皇反倒冷静下来了。”
“那现在怎么办?若真让薛蘅炼丹成功……”
弘王沉下脸道:“既然父皇这边行不通,咱们就想别的办法!”
“请王爷示下。”薛勇忙道。
弘王面上慢慢浮现出一丝笑容,缓缓道:“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众口烁金、积——毁——销——骨!”
薛勇点头,面露喜色。
“还有,是时候将你们阁中各系长老都请到京城来了。”
“王爷放心,证实后的那一天,我就传了信鸽回孤山,估计现在长老们已经收到信,准备动身了。”
弘王看着rǔ白色薄瓷花瓶中cha着的一枝寒梅,微笑着伸出手去。刚吐出一缕蕊香的梅花,在他手指间,慢慢地被碾成粉碎。
八十、衷qíng
出了玄贞门,谢朗便打马急奔。
由皇宫去太清宫需经过太平坊、延寿坊和西市。薛蘅伤未痊愈,不能骑马,坐的是马车。谢朗追至西市,果然便见薛蘅乘坐的碧纹圆顶马车在前面不急不缓地走着。
他策马追上,在车窗外叫了一声:“蘅姐。”
片刻后,车帘儿轻轻撩开,薛蘅露出半边脸,静静地看着他。
她平静的神色反让谢朗十分恐惧,生怕她又象上次那般决然离去,心中自是下了决心要紧跟着她,却又不知该如何启齿。
正双手沁汗、喉头发gān,薛蘅忽轻声道:“明远,我想去离亭,不想劳动这几位公公。你能不能替我驾车,送我出城?”
“好。”谢朗觉她话语无比亲切,马上喜滋滋地应了,催马上前。天驷监的太监见当朝驸马来接自己的缰绳,只犹豫了一小会,便让位给谢朗。
谢朗对随行的几名太清宫内侍道:“你们先回去,我送薛阁主去一个地方,去去就回。”
众人不敢违拗,眼睁睁看着谢朗挥下马鞭,驾车离去。
到了西门,只见城门前人头攒动,出城的人排起了长龙,值守的禁军也比平时多了数倍。谢朗拉住马缰,扫了一眼,见禁军头领是个熟面孔,便问道:“老卜,怎么回事?”
老卜见当朝驸马爷居然记得自己的名字,乐得屁颠屁颠地过来,哈腰道:“驸马爷,上头有令,说那个江湖大盗张若谷还在京城,让我们严加盘查,不能让他溜出城去。”他靠近马车,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听说宫中三大侍卫总管全出动了,都在找那个张若谷。陛下也下了严令,一定要将他缉拿归案。若能抓住,也好替驸马爷您出一口恶气!”
谢朗闻言一惊,老卜谄笑道:“驸马爷,您这是要去哪?”
谢朗恨不得将这几声“驸马爷”给掐回他喉咙里去,脸一沉道:“我要出城。”
“车里坐着的是……”
车帘轻启一隙,薛蘅探头出来,“怎么了?”
老卜认得薛蘅,唬得慌不迭行礼,又急忙指挥禁军将人群轰开一条道,让谢朗驾着马车扬长而去。
此时已是薄暮时分,城外道路上的积雪开始消融。马车碾过雪泥,越过重重阡陌。
车声辘辘,暮气如烟。谢朗想到车中坐着的是自己魂牵梦萦之人,她方才说话又如此温柔亲切,顿时心中一dàng,如在云端飘浮一般。
他忽然觉得这条路若是永远没有尽头该有多好,一路上,只有她和他,他为她策马,她静静看着他的身影,直至天荒地老。
雾气中弥漫着雪的清寒,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梅花香气。谢朗放目一眺,前方已到了离亭,离亭边的小山坡上种满了寒梅,暗香在huáng昏的雾气中悄然浮动。
他恋恋不舍地拉住马缰,把那句话又在心中默念了一回,跃下马,深深呼吸几下,笑着打开车门,“蘅姐,到……”
声音戛然而止,但见马车之中,薛蘅身侧斜躺着一人,身形高大、铁须满腮,正是张若谷。
薛蘅将张若谷扶正,焦急地唤道:“张兄!”
她连唤数声,张若谷才睁开眼睛。他看了看薛蘅,又看了呆立在车门前的谢朗一眼,呵呵一笑。这一笑牵动气机,他咳了数声,嘴角慢慢溢出血丝。
谢朗这时才回过神来,一个箭步蹿上马车,挤在薛张二人之间,扶住张若谷的双肩,问道:“怎么回事?”
“我上车时便发现他躺在里面。”薛蘅探了探张若谷的脉,惊疑道:“左寒山?!”
张若谷扬眉一笑,“再加上邓九公和祖韦。”
薛谢二人齐齐动容。薛蘅道:“张兄怎么将三大侍卫总管都招惹上了?”
“我不当面向谢将军道歉总是于心不安,又听说阁主重伤,便没有离京,藏了起来。”张若谷咬着牙坐直,右手三指骈起,连点自己胸腑数处xué道,待气顺些,续道:“但老见不到阁主和谢将军,我快闷出病来了,便想着进宫去逛一逛,看看皇帝老儿到底长啥模样。”
他说得甚是轻松,象谢府四位姨娘说起要到护国寺进香或去夜市闲逛一般,谢朗不由哭笑不得。
薛蘅眼中隐约有了笑意,“谁先发现张兄的?”
“邓九公!”张若谷傲然一笑,“不过他在我手底下没讨了好去,接着和祖韦过了几十招,打成平手,但后来左寒山忽然出现了……”
他停住话语,怔了一会儿,神色耸动,叹了声,“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张若谷此番算是见识到了……”
谢朗忍不住出言讥讽,“莫非张兄一直认为自己是天下第一高手不成?”
“当然不是。”张若谷正色道:“我只是一直在寻找天下第一高手。傅夫人、左长歌教主、芗夫人,现在加上左寒山,都是我辈望尘莫及的。只有败在他们的手下,我的武艺才会有jīng进。”
谢朗冷哼一声,“你武艺练到天下无敌又有何用?用来杀清官吗?!”
如同尖锥刺中了沙包,张若谷的肩膀顿时垮了下来,面色也黯淡下去。薛蘅瞪了谢朗一眼,谢朗见她隐含责备,便低下了头,心中却兀自不服气。
“张兄,你……”薛蘅正不知如何劝慰,张若谷却忽地jīng神一振,盘膝坐直,向谢朗兜头一揖,“谢将军,是张某行事鲁莽,累你险些冤死,张某这厢向你赔罪。你义勇双全、高风亮节,张某万万及不上你。”
谢朗愣住,他之前一直以张若谷为生平第一对手,恨不得事事都要胜过他才好,可此时在薛蘅面前听到张若谷这番话,却忽然间又高兴不起来。
他这边在发愣,张若谷已拿起了墨风剑。薛蘅轻声问道:“不知张兄有何打算?”
“我要去找铁家公子。”张若谷肃容道,“听说他扶灵回了海州,我这便去找他。他若要杀我为他爹报仇,我这条xing命便是他的;他若不杀我,我便将我一身艺业传授给他。”
薛谢二人听了,半晌都无法言语。谢朗心头仅存的一丝要将张若谷缉拿归案的想法,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心中甚至隐隐觉得,若没有那些礼法教条的约束,象张若谷这般快意恩仇,倒也不错。
张若谷看着二人面色,长声一笑:“薛阁主,谢将军,今日先且别过,若张某还有命归来,他日再与二位痛饮一番!告辞!”
不待薛蘅说话,他振身而起,闪出马车,衣袂飘风,不多时便消失在浓重的暮色之中。
薛蘅挑帘望着他远去的方向,怅然地叹了口气。
谢朗心中百味杂陈,正要开口,忽察觉到二人坐得极近,伸手可触。他甚至能隐隐感觉到她身子传来的热度,他的心呯然一跳,面红过耳。
薛蘅放下布帘,回过头,一双灼热的眼眸近在咫尺,正目不转瞬地注视着她。他滚烫的呼吸喷入她的发间,令她心跳陡然加快。
黑夜如幕笼罩四野,马车中一片朦胧。两人这么静静地坐着,看不清彼此的神qíng,却可以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和剧烈的心跳声。
“蘅姐……”谢朗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你……别回孤山了,留在涑阳,可好?”
最后两个字,他的声音几乎在发颤。话一说完,他全身绷紧,不敢动弹一下。
薛蘅却没有回答,只微微低下了头。
谢朗紧盯着她,生怕她说出一个“不”字。等了许久,见她没有拒绝,勇气更盛了几分,“蘅姐,我不是驸马爷了,你也别做什么阁主了,我们……”
“明远。”薛蘅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嗯。”谢朗的心“咚”地一跳。
“我还没有好好地和你说过这一路查案的事qíng。”
谢朗面上一阵错愕,喃喃道:“蘅姐,以后慢慢说。”
“不,你听我说。”薛蘅语气十分固执,不顾他的反应,就急急地说了下去,“我们出京后,柔嘉一直跟着我们,到燕云关时还险些被兵痞欺负。后来裴将军想入关,被丹军使了离间计,孙将军要杀红菱,柔嘉拼死护住了她,才没有令事态激化。再后来在渔州,也幸亏有柔嘉和杜尚书作见证,邵师爷被杀的真相才大白于天下。我怕她的身体受不了那么冷的天气和长途跋涉,想让她留在渔州,可她为了你,一路跟着我们到了安南道,结果染了风寒,大病一场。再后来……再后来,也是在她的启发下,我才找到了张兄,找到了账册。往回赶的时候,我们遇到截杀,也是她和二哥他们拖住了截杀的人,才让我及时赶回了京城。若没有她,我也没有办法救你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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