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彻儿也是个很可爱很贴心的孩子呀,现在却变的多疑,yīn贽。人总是会变的,不然如何成长?”
“坐下,”她指了指椅子,道,晃了晃手中的糙药,“抹药。”
“阿娇姐,”刘彻倒也不生气,应言坐在她之前坐过的靠椅上,闭上眼睛,淡淡道,“彻儿还是比较喜欢你喊我彻儿。”
她不由一怔,少了那双锐利的黑眸,刘彻的神qíng平静,差点让她相信,这个男人,至少在这一刹那,说的是真心话。
“覆水难收。”她淡淡道,“过去的总是过去了。不论是称呼,还是qíng分。”
……
“为朕弹支琴曲吧。”
“哦?这要求,是皇上以皇上的身份在命令我么?”
“娇娇,”他睁开眼睛,眸光锐利,“你莫忘了,朕亦是你的夫君。”
“呵,”她冷笑道,“若如此,我拒绝。”
“娇娇,”刘彻眯眸,但还是极度忍耐,冷声道,“你不要太挑战朕的脾气。”
“两个人互相妥协,总是因为希望从对方身上得到回报。”她盯着他的眸,一字一字道,“我现在无所求,也没有好失去的,所以,也不必委屈自己来迎合你了。”
刘彻伸出手,握住她yù抽离的掌,“可是,如果朕不准呢?”
刘彻的手掌很热,很坚定,那是一双属于帝王的手,却,不是她愿意倾心相随的男人的手。
“皇上,”她淡淡道,“我要唤人来收拾一下呢。”心如止水。
近在咫尺的双眸,那么熟悉的眉眼,却变了目光,清澈如水。不是记忆中那双总是带着痴狂的眸子。
刘彻终于可以相信,从陈阿娇回到宫廷开始,那份与他之间的疏离与冷漠,并不是所谓的yù擒故纵的手段,都是陈阿娇真实意识的反映。
据聂蒙回报,当年阿娇自重伤被申家农妇救起后,一直待在长安郊村,先后与萧方,桑弘羊,郭解,柳裔相逢。待刘陌,刘初出生之后,随师傅萧方返回唐古拉山。
刘彻低下头,掩住眸子里的yīn翳,并不是特别出众的经历,如何能锻造出一个全新的灵魂?
“娇娇。”他望着窗外一片片的jú花,开的灿烂,连云似锦。
“你似乎从小就喜欢jú花。”
“自然,”陈阿娇微笑吟道,“不是花中偏爱jú,此花开尽更无花。”
“好像,jú花开过还有梅吧。”刘彻望着她,眸中含笑,缓缓道。
第55章 断肠糙是芙蓉花
“皇上,”杨得意躬身低问,“天不早了,要不要起程回宫?”
刘彻抚过颈项,迟疑道,“算了,等……明天再回吧。”
角落里的瑞shòu嘴中,含着断续燃烧的薰香。
抹云楼外,红日西沉,堂邑侯府笼罩在暮色中,美轮美奂。jú花印染上夕照,分外清艳孤标。
“此花开尽……更无花么?”刘彻缓缓勾起唇角,问道,“陈娘娘呢?”
“寿筵之后,飞月长公主刘陵辞别归长门,陈娘娘相送,回来后说不yù吵着皇上休息将养,自行去了侧楼。”
“不yù惊吵。”刘彻冷哼一声,负手走到窗前。
听雪琴静静躺在窗下,并无尘灰。想来主人一别经年后,这抹云楼依旧常常有人整理打扫。
当年的堂邑翁主陈阿娇,当真是受尽天下百般宠爱。皇帝做外公,皇帝做舅舅,皇帝做夫君。再也没有一个女子,有如此显赫的身世与排场。阿娇开始学琴,是在金屋藏娇之年之后。那时候,她已是未来的太子妃,骄奢矜贵。偏偏不爱学琴,姑姑吓她道,“女孩子若不学琴,未来丈夫嫌弃,是要哭的。”
她便来找他,担心道,“彻儿,娘亲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微笑道,“阿娇姐,怎么会?彻儿是永远喜欢阿娇姐的。”
彼时,他倒真觉得她刁蛮骄纵到可爱的地步。未央宫里充满了形形色色谄媚奉承的人,可是他偏偏清楚的知道,这个大汉朝最矜贵的女孩,对他是真心的。
也许是因为,她那明朗无伪的xing子,一眼能看到最深处,压根做不得半点假来。
他后来无数次的厌恶的她的骄纵善妒,最初的时候看在眼里,都是千般好,万般可爱。
最初的时候,也许,他真的曾经喜欢过阿娇的。
那个在昭阳殿旁的假山边,牵过他的手的女孩子,容颜艳若芙蕖。
只是那份喜欢,淹没在彼此关系小心翼翼的维持中。
那时候,他的母亲,刚刚登上后位不久的王皇后,认真的叮嘱他,“彻儿,你要让着阿娇些,不要让她对你不满。”
因为,一旦她对你不满了,我们母子的地位,都有可能动摇。
他尚记得,年幼的阿娇,曾经十分同qíng那个因无子被废的薄皇后。
“不过是因为无子而已,为何一定要被废掉呢?舅舅真真无qíng。”
很多年后,当她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见弃皇家。回想当年,是否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前后两代皇后,下场如何相像。
只是,薄皇后的被废,是无奈因为无子。阿娇呢,却是他一手造成的。
哪怕是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他依然没有改变这种决定。
只因为尝过了外戚制肘的滋味,再也不愿意看到,百年炫赫的陈家,成为新的外戚。
作为九五之尊,隐忍到这种地步,也不是容易的事吧。
当他年岁渐长,城府日深,如何忍耐,这样错位的关系?哪怕已经践位至尊,还是沉声忍气,由着她为他在祖母面前斡旋。
椒房殿里,她笑着说,“彻儿,我们是夫妻么,夫妻总要共患难的。”
她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他却望着她娇美的容颜,眼神yīn翳。
阿娇,如果有一天,我的患难来自于你,怎么办?
然后,是建元年间那场荒谬的立嗣风波。
那时候,阿娇一面在因为卫子夫和他冷战,一面长留在长乐宫为他斡旋。
那时候,窦太皇太后怜惜的看着自幼疼宠的外孙女,“丫头,你又何苦?”
无论如何,他们总是夫妻。
夫妻,是要共患难的?
那么多日子来,一直倔qiáng支撑着的皇后,忽然就泪下如雨。
未央宫里,琴瑟相和多年的帝后,如何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地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就是阿娇也不能。
那一日,皇帝踏足有些日子不曾进的椒房殿,阿娇坐在殿中,衣裳华贵,背影挺直,却莫名的显得单薄。
他忽然就记起那个少年时透明薄亮的chūn日,那个娇美若芙蕖的女孩子,微笑着扑进馆陶大长公主怀里,“娘亲,彘儿很好的。”
有时候,他想问她,那时候,她凭什么认定,他是很好的?
他,明明对她,很不好很不好。
那是一个看似很坚qiáng,其实很脆弱的女子。
“阿娇,……朕是皇帝,皇帝,是不可能守着一个女子的。”
“可是,我只记得,记得你是我的彻儿。”
她终于示软投降,回头看他,神qíng哀伤,“彻儿,你把卫子夫送走,我们当作没有这个人,没有这件事。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忽然就心一软。
将卫子夫贬为浣衣奴,不仅仅是因为当初估量形势,不得如此,也因为这心一软。
“彻儿,你究竟喜欢卫子夫什么?”
也许是不逊于阿娇的娇媚容颜,也许是温顺的xing子。
也许,他根本就不曾喜欢过。
只是厌倦了那种陪着阿娇的生活。在她面前,他永远是她的彻儿,而不是一个帝王。
但他的确是一个帝王,一个有着雄心大略的帝王,一个有着qiáng盛征服yù的帝王,这样一个帝王,如何长久留的住qíng?
初初迎娶阿娇的时候,刘彻已经是十七岁的少年。多年的太子生涯,锤炼出了他聪慧敏锐,喜怒不形于色的xing子。
而她,依旧是个透明心xing的人儿。只是揭开凤冠的时候,颊上艳若芙蕖。
“娘亲,彘儿很好。”这是六岁的阿娇。
“呀,你们胡说什么呢?”这是听了他金屋誓言之后的阿娇。
“彻儿,娘亲说的是不是真的?”这是他们两小无猜时候的阿娇。
“彻儿,凤冠好重啊。”这是他揭下她的凤冠,她抱怨的第一句话。
“彻儿,我们要永远永远在一起。”这是新婚燕尔彼此恩爱无加时候的阿娇。
“彻儿,我们是夫妻么,夫妻总要共患难的。”这是椒房殿里为他分忧解劳的阿娇。
……
这些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冷眼看的通透,做戏特多qíng,笑她痴,笑她傻,却忽略了,听着这些话时,他一闪而逝的感动。
他以为他早已将一切忘记,却在重见阿娇的三个月后,在这座承载着他们少年记忆的抹云楼里,一切清晰的宛如昨日。
自陈皇后罢黜长门宫以后,这世上,除了亲人,再也没有一个真正爱他的女子了。
不,哪怕是亲人,也没有阿娇爱的纯粹。
从此以后,再这座未央宫,再也没有一个可以软着声音唤他彻儿的女子。
当初,硬下心肠废黜她的时候,他以为,他并无需要。
渐渐的,越来越心如铁石。
命运在多年前就埋下的幽微的种子,在他不知道,不在意的时候,生根发芽。
当那个从来都是微笑着软着声音唤他彻儿的女子,回过头来,疏远有礼,道,“这要求,是皇上以皇上的身份在命令我么?”
时光以连帝王也无法挽回的方式,向他见证了,曾经属于他的东西,如何坍塌在眼前。
惆怅的意味忽然泛上心头。
那个初学了琴,兴冲冲跑来弹给他听的女子,一片真qíng,已经被他亲手扼杀在一道废后的旨意里。
不,也许更早。
凭心而论,陈阿娇的琴艺真的不好,在他听来,比弹棉花高明不了多少。那时他还是含笑听完,现在想来,心中也无半点忍耐不悦qíng绪。
那一次,她弹的是《风入松》。
刘彻定定的看着这座听雪琴,信手拂过。正是《风入松》的起手调。
“叮”的一个长声,却是琴弦久未有人弹,霎时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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