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都道楚人好享乐,然楚人的享乐与熙人却大不相同。楚地多山水,楚人往往乘一叶扁舟,飘摇在湖上,饮酒取乐,熙人好繁华热闹,以听戏曲为乐,较之楚人多了份纸醉金迷。
荀言扣了顶猩红色斗篷,从戏院后门出去后疾步朝戏院前门走来,叫住正要走的一辆青铜轺车道:“含章君留步!”
梅灏皱皱眉,他顿了顿,抓着折扇的手收紧又松开,浅浅叹了口气,对车夫道:“你先回去,告知老爷晚膳不用等我了。”
漫天白雪中,荀言身披猩红色斗篷,茕茕立着,梅灏弯腰下了轺车,入眼便是那一抹入世的红,红的惊心动魄,冰天雪地里,他就那么站着,梅子玉忽然想起了家中的那株红梅。
良久,荀言缓步向梅灏走出,他在他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站住,一双秋水般的眼眸轻轻浅浅地望着梅灏,然后开口:“含章君要走么?若是没什么急事,不妨到寒舍一叙。”
“也好。”梅灏淡淡一笑,拱了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车夫扬鞭,马儿嘶鸣了一声,哒哒几下马蹄,拉着轺车辚辚远去,梅灏和荀言两人并肩朝缓步朝巷尾走去。
青石板的街道已被飘下的雪花沾湿,泛着幽绿,两人沉默着走至巷尾那棵三人合抱的梧桐树前,拐进旁边一条隐秘的小路。
小路是由青砖铺就,因为隐在梧桐树旁,所以没多少人走过,路上积着梧桐落叶,给这冬天添了一份寂寥。
两人走至一扇乌门前,荀言踏上三阶石阶,拍了拍门,少顷,一个年轻的仆役前来开门,看见荀言时笑着,一边打开门让过门,一边接过荀言脱下的斗篷道:“三爷回来了,今儿戏院定又是人满为患。”
看到梅灏之后,拱手行了一礼,道声“含章君”,待两人进的屋来,那仆役便合上门。
“乾儿,你去拿些点心到我房里来,再做些晚膳。”荀言淡淡道。
“好嘞。”乾儿笑了笑,转身离开。
梅灏和荀言进了屋子,扑鼻而来的梅花香让梅子玉怔了怔,只见书案上摆着一枝红梅,给这素净的屋子添了三分灵气。
若是旁人进这屋子,定然不会相信这是临沂第一名角的房间。
白墙上挂着一幅雪梅图,便再无任何装饰,南面开了窗户,纱窗下摆着一张漆黑的书案,西面是一书架,架上寥寥放着几卷书,书架的空当放着些画卷。
荀言上前,习惯性地帮梅灏褪去裘衣,搭在小手臂,道:“你先坐。”说着转身将裘衣挂在火炉边煨着。
梅灏神色有些拘束,他低声道:“不是都说了么?对我不用这么,裘衣我自己来挂就行。”
荀言偏头瞧着他,笑了笑道:“我想伺候谁就伺候谁,你犯不着每次都一副老夫子的牛样,城中那些人想让我伺候,我还不拿正眼瞧他们一个。”
说完上前,按着梅灏的肩膀,让他在榻上坐了下来,然后转身去给他倒了茶来。
乾儿也端了点心来,布置好了,道:“三爷若是要晚膳,吩咐一声,我这就端来。”
“嗯。”荀言在梅子玉对面坐了下来,点点头。
乾儿笑了笑,拿着空铜盘退了出去。
荀言伸出葱白的手指捏了茶杯,呷一口茶,顿了顿道:“城中的富商猗蔚说要花一百金买了我去。”他说完抬眸盯着梅灏。
梅灏听罢,眼眸里闪过慌乱,端着茶盏的手抖了抖,些许茶水洒了出来,他抬头看向荀言,张口正要说什么,然在对上荀言的眼眸后,他又慌忙躲开来,低下头一言不发。
荀言看见他先是慌乱,后来是怔愣,随之而来的挣扎,最终化为平静。
“你愿不愿意他买了我去?”荀言偏头问,随后又补了一句道:“只要你不许,就是他拿千金万金,我也不答应。”
“阿言,我......”,梅灏略现苍白的手紧握着那把折扇,他顿了顿道,至于后面的内容,他还是没能说出口。
“我跟你走,我不唱戏了。”
“......”
“你心悦我,对么?”见他久久不语,荀言起身上前在他身边坐下来,扳着他的身子让梅灏看着自己,问道。
梅灏浅浅叹了一声,他抬手拿开荀言的手,缓缓道:“阿言,男子相恋有悖人伦道德,不合礼数。”
“两情相悦有何不合礼数?男子相恋怎么就叫有悖人伦道德?我们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那个陇南子迂腐得紧,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而今这世道,商室衰微,各个诸侯国自称为王,礼乐崩坏,哪里还有礼法可言,他还要死守一大堆礼教,不觉得可笑么?”荀言不悦,他瞪着梅灏道:“喜欢便是喜欢,哪里管那么多。”
梅灏皱了皱眉,陇南子是自己的恩师,老师凛然正气,明知礼乐崩坏,还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言传身教,将礼教法度编纂成书,弟子三千,他是发自内心地敬重这位大贤,而今听到荀言如是说,难免有些气他这口无遮拦的性子。
“我以后不唱戏了,我跟你走,待在你身边,做你的书童,你写字我便替你研磨,夜里便伺候你入睡。”荀言续道,一双剪水眼眸盈着认真,仿佛他所陈述的事情是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情。
“阿言!”梅灏听他毫不犹豫说出伺候他的话,红了脸,急声道:“此番话莫要再说!”说完便要起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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