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沉静的笑了笑。
“我为什么要走?”
灰衣人愕然。
“这一走,他的梦想也将付之东流。”夫人面色苍白眼神明亮,“我不管你们内部有什么意见分歧,对我来说,我要完成的就是他的嘱咐,他一生的梦想,我已经看见了期望,为什么要前功尽弃?”
“可是……”
“准备了那么多年。”夫人道,“何必要白白làng费。”
“夫人。”灰衣人沉声道,“这是xing命攸关的事。”
“你说得对,xing命攸关。”夫人古怪的一笑,“不过有些xing命,从来就是准备拿来牺牲的。”
灰衣人默然不语,半晌勉qiáng道:“总令大人觉得,还是太冒险了……对方……”
“千古基业,险中求。”夫人淡淡道,“你们这一代,也许更看重稳妥和皇族血脉延续,可我更记得他至死不改的期望,他那样的人,一生不接受失败,却遭受那样的命运,家国崩亡、组织毁灭、千里追杀、同伴零落、兄弟在眼前一个个死尽……最后还要遭受那样击毁一切的背叛……他什么都没说,我却知道他恨,我知道他内心深处的最后愿望,他要看到这个王朝的死亡,正如这个王朝曾眼看着他的兄弟们死亡……这个愿望,他做不了,我这个未亡人也做不了,但是我相信,有人会做得了。”
“夫人!”灰衣人急声一呼,“您已经违背了……”
“别和我说违背了谁。”夫人傲然打断,“我并不是你们组织中人,没有背负你们的世世代代相传的任务,对我来说,我只需要尽我所有,完成先夫遗愿。”
灰衣人沉默下去,想着先一代的宗主大人,那铁血而刚烈的男子,短暂一生里只为一个梦想活,并用他的执着影响了眼前这个女子,一生里,也只为他的执念而活。
“别忘记,你们的主子,自幼承我的教导。”夫人突然一笑,“只有我最清楚,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只有我最明白,在什么样的事qíng激发下,你们主子会决然而起,走上我想要她走的道路。”
“主子未必适合走上那样的道路……”
“不,她适合。”夫人眼神闪动,带着几分骄傲几分欣慰,“你们看看她所做的一切,你们看看翻云覆雨惊动天下的十六岁钦差大臣!她是天生的王者,堕于尘埃而不掩光华,这样的人,这样高贵而不可超越的血统,你们愿意她放弃与生俱来的无上天赋和使命,一生甘于平凡,在你们的保护下庸庸碌碌的嫁人生子,做那锱铢必较的田间妇?你们觉得,这样对得起她?对得起你们上代宗主?对得起你们永忠的大成皇朝血脉?”
“这是总令大人的意思。”灰衣人默然良久,答,“他认为,先皇主的遗命,只是维护皇族尊贵血脉承续,至于江山更替,朝代变迁,这是历朝历代都不可避免的cháo流之势,无需介意太多,只要主子安好,一切都不值得为之牺牲。”
“你们总令大人,承继了先代的倜傥洒脱。”夫人冷笑,“我却不能,这么多年,每当我想起他那样寂寞的离去,想起他临终前握住我的手,想要说什么却没能说出的模样,我就知道,终我一生,有件事,我永远也不能放弃。”
她神qíng决然,语气坚定,一字字钢铁般铮然有声,灰衣人怔怔望着她,知道今晚是无论如何也完成不了任务了。
“这是您的母国……”半晌灰衣人苦笑,“我没想到您竟然……”
“没什么母国不母国,天盛的疆土,也是夺自大成,天盛仔细说来,也是大成的叛臣。”夫人沉静的道,“我不管这天下,我只管一人。”
灰衣人不再说话,静静望着这个传说中xing烈如火,坚执夭矫的女子,曾以为那许多年艰辛忍rǔ风霜磨折,早已将这女子的锋芒磨砺圆滑,不曾想真正面对的时候,才赫然发现她颜色不改,锋利更胜当年。
“就这样吧,我睡了。”夫人不再说话,chuī熄灯火,竟然就这么裹着被子睡下。
灰衣人一声叹息,散在沉重的黑暗里。
“……保重。”
四日前。
秋府陷入一阵慌乱——秋夫人突然得了急病,瘫倒在chuáng口不能言,四肢僵木无法移动,秋府连连派人延请名医,内院外院人来人去川流不息。
向来不为人注意的某个小院,自然更不为人关注。
一大早,凤夫人便起身,和往常一样梳洗穿衣,把自己屋子里的东西整理整理,又去了原先住的小院,过了一阵子才出来,最后去了凤知微的“萃芳斋”。
凤知微离京这段时间,萃芳斋大门紧闭,对外号称凤知微“得了天花”,偶有秋府人去送东西,也能看见一个女子整日蒙着脸在屋子内不见人,不过从昨晚之后,这个女子也不见了,只是秋府陷入慌乱,无人察觉。
凤夫人长驱直入萃芳斋,在凤知微的卧室里寻找了一阵子,拿了件东西出来。
随后她出门,背着个包袱,去了刑部,要求探望凤皓,塞了许多银子,才被带入刑部大牢。
凤皓关在牢里已久,因为事先有了宁弈嘱托,所以并没有吃苦受罪,还养得胖了些,只是一直不给他见人,一见凤夫人出现,顿时狂扑过来,将木栅栏摇得山响,“娘!娘!”
“儿子。”凤夫人在牢门前蹲下,仔仔细细看着凤皓的脸,伸手进去轻轻抚着他的乱发。
“娘,你来接我出去对不对?”凤皓狂喜的抓住凤夫人的手,眼神晶亮的盯着凤夫人的眼,“太好了!我受够了!娘,这么久,你怎么都不来看我!”
凤夫人并没有回避他期盼的目光,她宁静的看着凤皓,仔仔细细,一寸不落的看,那眼神,似要将眼前这个她养了十六年的孩子的一切,都深深刻进自己眼睛里去。
她的眼神太过奇异,连陷入狂喜的凤皓都觉得不对劲,他渐渐的安静下来,呆呆的望着母亲,有点畏怯的轻声问:“娘,你怎么了,你不高兴吗?”
被关了近半年,娇纵恣意的凤皓,也开始懂得了察言观色,这一声小心翼翼的问话,刹那间问红了凤夫人的眼圈。
她深深的吸口气,颤抖着手去抚摸凤皓的头发,“皓儿……皓儿……”
凤皓却已经不耐烦起来,一偏头让开她的手,“娘,你到底是不是来带我走的?你再不带我走,我就要死了!死了!”
凤夫人震了震,手缓缓的缩回去,她凝望着凤皓,眼底那点闪烁的晶莹渐渐淡去,换了针尖钢铁般的凝重决然。
“……出了什么大事了?”几个衙役一边说话一边巡牢,“刚才看见很多赤甲卫士过去,往西华巷方向去了。”
“没见过这种装扮的卫士,不过看那气势,啧啧,真是吓人,谁家犯事了吗?”
“一出动就数千人,乖乖!”
衙役们腰上钥匙哐哐响着,空旷的步声渐渐走开,凤夫人凝神听着,嘴角逐渐绽开一丝古怪的笑容。
时辰到了。
她突然站起,一伸手,寒光一闪,突然从地下包袱里抽出一柄打磨锋利的小斧!
不待目瞪口呆的凤皓反应,她抡斧而起,一斧头劈在木栅栏上!
“哗啦”一声,碗口粗的木栅栏断成两截,木屑飞溅里凤夫人停也不停,第二斧再次砍下。
凤皓抱着头大叫一声,惊惶的退到牢里,瞪大眼睛看着凤夫人疯狂的砍牢门,砍得牢门上的锁链哗啦哗啦巨响——母亲疯了!她这是要劫狱吗?可能吗?有这么当着人面砍门劫狱的吗?
“娘,你疯了!”他大吼一声,惊惶的缩到牢壁前,背心紧紧靠着冰冷的墙壁,对外面大叫,“她疯了她疯了!我没叫她劫狱!不是我不是我!”
毫不掩饰的巨大响动惊动那批刚刚走开的衙役,他们霍然转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世上居然还有人,大白天在衙役的眼皮底下,公然持斧砍牢门劫狱!
因为太不可思议,他们愣在那里一时忘记反应,凤夫人却仿佛根本没听见凤皓的狂呼,三五下劈开牢门,将斧头往地上一扔,大步跨进牢里,一把抓住凤皓便向外奔。
“儿子,我们走!”
惊呆了的凤皓被她拉得一个踉跄冲前一步,随即反应过来,拼命赖着向后退,“不不不……我不和你走,你疯了,你害我!”
在牢里关着死不了,bào力劫狱却是死罪!
他拼命要挣脱,凤夫人手却如铁钳似的牢牢刁住他手腕,他在惊恐的挣扎里混乱的想,母亲竟然武功没有落下?她是什么时候修炼的?
此时衙役已经反应过来,哗然一片的直奔过来,有人在惊叫,有人在怒喝:“抓住她们!”有人飞快奔去报信求援,外面有更多的人影晃动,包围过来。
凤夫人抓着凤皓,一脚踢起那个包袱背在背上便向外冲。
凤皓在一片混沌惊恐的昏乱里,眼神无意识的随着包袱落在母亲脸上,突然发现凤夫人脸上神qíng古怪,人越涌越多,重重包围里,她竟然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而眼角,有一滴晶莹的泪水,无声无息迸出。
随即她决然一仰首,眼泪不动声色的顺着眼角流入鬓发里,远处油灯昏惨惨的光芒映着她昂起的下颌,一个坚定至不可更改的悲怆姿势。
他突然便心惊起来。
人cháo蜂拥而来,将出路堵得死死,他的手在母亲手中,用尽全力挣脱不得。
随即他便听见母亲在他耳边,轻而苍凉的说:
“皓儿,对不起。”
……
与此同时。
金羽如流,穿越熙攘烟火,直奔西华巷秋府,砰然一声踢开大门,在满院子的惊呼乱叫中长驱直入,刹那间团团包围凤夫人和凤知微各自住的小院。
为首者一声大喝:“凤知微人呢!”
三日前。
皇城西侧,靠近冷宫的地方,有一处禁地,向来有重兵看守,不许人进入,只有少部分皇家高层才知道,那里有座地牢,是属于金羽卫的密牢,戒备森严天下第一,在那里关押着的,向来都是涉及皇族和大逆罪的重案要犯。
密牢空置十余年,今日终于有了新客人。
油灯惨惨,照耀着深青的铁壁,凤夫人盘膝坐在地上,闭目一言不发,凤皓惊惶的缩在她对面,抖颤着身子,望着这看起来比刑部大牢还要恐怖一百倍的铁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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