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琼!”晋思羽站在一边,冷冷喝道,“看清楚面前是谁了吗?老实jiāo代,还有生机!”
华琼一口带血的唾沫,恶狠狠“呸”在地上,理也不理,却抓着她的手,落下泪来。
晶莹的泪珠从脸上缓缓滚落,混杂着淋漓的鲜血,渐渐成了淡粉的颜色,滴落在她手背上。
她低头去看,神qíng不忍。
华琼似乎想对她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来,只紧紧攥着她的手腕,眼底闪过希冀和悲愤的光,徒劳的用坏掉的嘴“啊啊”着,那些破碎淋漓的血ròu不住翻卷,看得人心中发紧。
她霍然扭头,看着晋思羽。
晋思羽盯着她,眼神缩如针尖。
“我受不了……”她喃喃道,“什么大罪要折磨成这样?太可怜了……就算我不记得什么了,你说她是为我而来,那我便要求qíng——给她个痛快吧,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叫人看了受不了……”
“还有更受不了的。”晋思羽淡淡道,“明日定的是凌迟之刑。”
她怔在那里,回头看看华琼,迷惑的道:“那为什么我没有……”
“你只是带刀进入王府,并没有真的做什么。”晋思羽道,“她却以为你被我杀了,真的混到我身侧险些杀了我,所以……”他讥诮而恶毒的笑了笑,“她等于是为你死的。”
她震了震,身后华琼“啊啊”的叫起来,叫声充满愤怒和不甘,却又紧紧执了她的手腕,眼神殷切,虽然口不能言,却也令人读出其中的鼓励和托付之意。
孤牢残灯,遍地血ròu,隔牢相对而跪的女子,面临最惨烈的生离死别。
凄切而悲凉,有沉沉的气氛压下来,压得人近乎窒息。
华琼的泪,断线般落在她手上,却挣扎着对她展开一个安慰无畏的笑容。
那笑容摇曳在灯影里,竟有回光返照似的明艳。
这样刚qiáng的女子,这样悲惨的遭遇,这样令人不能接受的结局……
她颤了颤身子。
晋思羽立即上前一步,搀着她,柔声道:“……你要说什么?”
触手却觉得身子绵软的不像话,急忙低头一看,她面色惨白,额上满是冷汗,竟然昏过去了。
晋思羽怔在那里,看看华琼,看看她,一时心中乱糟糟的,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庆幸还是疑惑还是别的什么。
然而手搭着脉搏,指下混乱湍急,经脉逆流,那些乱七八糟的暗伤纠缠在体内,她昏得完全合理,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不过……昏得真是时候啊……
苦笑了一下,晋思羽再次抱起,感觉到她的冷汗浸湿衣服,心中忽然起了淡淡怜惜。
身后华琼似乎要说话,他衣袖一拂,一个“噤声”的手势。
一片黑暗寂静里,他将她抱了出去,铁门在身后落下,有侍卫闪近来,躬身听命,他道:“这是重犯,小心游街时有人劫狱,不要白天里带出去,今夜二更送入囚车,送往浦城官衙大牢。”
侍卫领命而去,他抱着她回到那间隐秘的静室,她一直没醒,眉浅浅蹙着。
晋思羽命侍女去熬药,自己一直坐在她身侧,她醒过一次,迷迷糊糊喝了药,又昏沉睡去,睡得并不安稳,眼皮微微翕动,说明沉浸在一些不太美妙的梦中。
晋思羽突然站起,伸手拉下了厚重的帘幕,将最后一点光线阻隔在外。
随即他坐到她身侧,伸指温柔的抚过她眉端,她似乎觉得舒适,轻轻的“唔”了一声。
他笑笑,突然柔声问:“你是谁?”
她哼了哼,唇间呢喃,却听不出在说什么,他将头凑近去听,依旧是些模糊的字眼,只好失望的起身。
身子一倾间,她的唇擦过他的鬓。
仿若邂逅了惊心的柔软,迤逦淡淡的唇齿芳香,北地深冬突繁花娇艳,艳过chūn花。
他僵在那里,一瞬间以一个有点别扭的姿势被固定,好一阵子后,才缓缓直起身。
那点透骨的柔软似乎还在鬓边,带点诱人的湿润,慢慢的在那点肌肤上gān了,那片肌肤便因此有些紧绷,像是此刻某种不愿为人知的心qíng。
然而他随即便淡下了眼光,坐直了身子,看着哼哼唧唧的她。
她似乎梦到了什么好玩的事,展开一点难得的笑容,她笑起来从唇开始,涟漪般漾到眼角,整张脸都生动而明媚,水底宝石般清艳璀璨着。
不知道如果睁开眼睛,那样的笑是如何颠倒众生?
有谁说过,笑的时候,心防最松。
他沉在黑暗里,轻轻的问:“……你梦见了谁?”
她“嗯”了一声,忽然翻了个身,一伸手抱住了他撑在chuáng边的臂,似乎感觉很好的蹭了蹭,脸贴上去,不动了。
晋思羽啼笑皆非的看着没脸没皮攀上来的她,她似乎很没有安全感,喜欢抓紧什么东西睡觉。
他试图抽出自己的手,她却更紧的攀了攀,导致他不仅动不了,也没法再扭头以别扭的姿势说话。
晋思羽很可以像昨日那样,毫不客气一脚把她踢出去或甩出去,不知怎的,也就没有动手。
他突然也觉得有些倦,和这个女子打jiāo道似乎就是件很累人的事qíng,天知道她下一刻会做出什么举动来,他浅浅的打个呵欠,顺势也就在她宽大的榻边躺了。
一抬手拉过她半边被子,当真睡起觉来。
两个人都很安静,屋内沉香淡淡弥散开来,那气味有些特别,闻久了令人越发昏沉不清醒。
帘幕外最后一点微光都消逝不见,夜色已经完全降临,这一觉竟然睡了两个时辰,随着远处开饭的钟声,两个人都醒了来。
沉梦方醒,意识最混沌的一刻。
她浅浅的转着身子,还在和被子嗯嗯啊啊抵死缠绵,他睁开眼睛,没有动,目光清明。
淡淡远处灯光和袅袅烟气里,他突然开口,唤:
“魏知。”
“……”
一瞬间的静默后,她偏头看他,愕然道:“你在喊谁?”
他坐起身,看着她的眼睛,很特别的秋水濛濛的眼眸,时刻掩映于雾气中,令人难窥其中任何翻涌。
这眸子真是得天独厚——你永远无法从这样的眼睛中读取你想要的东西。
只能看见她神qíng中真实的茫然。
“没什么。”他静了一静,垂头整理衣襟,道,“想起了我的仇人。”
“哦?”她懒洋洋转头看他,不是太有兴趣的样子。
“就是这个人,杀我数万大越子弟,毁我驰骋北疆所建立的所有功勋。”晋思羽笑容温润如玉,眼神里却yīn光微闪,“我如果不能将他剥皮挫骨,火焚扬灰,怎么对得起我那战死沙场的父老兄弟?”
她听着,懒懒的打个呵欠,敷衍的道:“对,对,有仇不报非君子,一定要狠狠的捉了来折磨,或者你可以阉了他,男人最酷刑罚。”
“那也得是男人才成。”他望着她,笑意温和。
“难道不是男人?”她终于生出点好奇,“女将?”
“谁知道呢?”他起身,拉开帘幕,侍女流水般鱼贯进来,在榻上安排小几,摆上食物。
食物很丰盛,却看起来不太jīng致,鲜红的大盘子盛着红红白白的ròu糜,似乎煮得还不太透,透出些血色,让人想起地底暗牢里看见的一切。
晋思羽含笑给她安置碗筷,道:“这是我们大越有名的‘雪琼ròu羹’,别看样子不怎么样,其实火候已到,其中添加大量蛋白,上火笼蒸,十分鲜嫩,你可不要错过。”
她坐在chuáng上,呆呆的瞪着那菜,侍女跪在chuáng上,用小碗盛了一碗,服侍她吃饭。
她决然扭过头去。
“我吃不下。”
“为什么?”晋思羽盘膝坐在她对面,优哉游哉吃了一口,看起来很不解的问她。
她抿着唇不说话。
“làng费食物可耻。”他沉了脸,搁下自己的碗,舀起一勺便往她嘴里塞,“这个不吃,你就下去吃牢饭!”
她努力躲闪,可是身体虚弱哪里经得起他的力气,嘴里被塞了一口,未及咀嚼便“哇”的一口吐了出来,喷得红锦被褥斑斑点点。
晋思羽将碗筷重重一搁,瓷底敲击黑檀木小几声音清脆。
“我吃不下。”她并不看他脸色,气喘吁吁的道,“一看见这个我就想起……华琼。”
晋思羽眼睛眯了起来,淡淡道:“你倒老实承认了。”
“你说她是为我死的。”她眼底泛上泪光,倔qiáng的不肯掉下来,“我在这里好吃好睡,她却要被凌迟,我要吃得下,我是人?”
“那你就快点想起来。”晋思羽道,“谁叫你不肯?”
“我不肯!”她霍然将饭桌一掀,“我要想得起来我用得着受这个罪?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过一绳子牵了去菜市口给剐了!犯得着在这里被你试探个没完没了还得吃这和脑浆一样恶心的东西?”
哗啦啦“脑浆”连同碗筷汤汁翻了一chuáng,也泼洒在他衣襟上,侍女们惊得忘记反应,木头似的杵在那里。
晋思羽也愣在对面,目瞪口呆看着她,心想原来会发脾气,原来发起脾气来果然母大虫一般的凶猛。
看着自己不成模样,沾满红红白白ròu碎的衣襟,想到她的形容,不知怎的突然也觉得恶心,差点便要呕出来,顿时大怒,扭头对侍女大喝:“还不赶紧上来收拾!”
侍女齐齐吓得一颤,抖抖索索含着眼泪上来收拾,心中不无委屈——桌子别人掀,对方还是个囚犯,怎么挨骂的反而是她们?
安王殿下素来温雅,是人人推崇的谦谦君子,往日里就算对奴仆,也很少恶言相向,今天一天却发作了几次,侍女们都觉得,殿下自从遇见这个囚犯,就有点反常了。
换了gān净被子,收拾好了桌子,晋思羽也换了身衣服,冷冷吩咐:“重新上菜。”
“我不吃。”她愣了愣,一句话脱口而出。
晋思羽用yīn鸷的眼光看着她,突然冷笑:“你这么看不得她死,为什么不以命换命?”
她愣了愣,喃喃道:“换命?”
“拿你自己的命,换回她的命。”晋思羽淡淡道,“别装得这么圣洁清高,既然知道人家要为你而死,你也不过是闹着不肯吃ròu糜,可曾说过一句代她去死?你们所谓的生死相托,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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