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法子虽然冒险,却已经是当前僵局下最合适的解决办法,宗宸却有点不放心,一路上切切叮嘱凤知微:“你可千万别想着回去。”
“你说我这样子怎么回去?”凤知微回眸一笑,“如果我还是芍药儿的装扮,我还能尝试着再骗骗晋思羽,说我是被你们掳了去要挟他的,但是你们绝不会肯配合掳我让我回去,我只好算了。”
宗宸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再想不出凤知微在这种qíng形下还怎么能取信晋思羽,也便同意。
两人一路奔往浦园,在即将接近浦园时,凤知微突然道,“先生,你看,做个失忆的人,其实有很多方便。”
宗宸一时不明白她的意思,却直觉的笑道:“那说到底就是骗人,可惜骗得了一次骗不了第二次,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辈子。”
“谁说不是呢?”凤知微笑笑,这一笑意味深长,“相比于失忆,我更愿意选择xing忘记。”
宗宸总觉得她话里有话,还想试探什么,浦园已经到了。
两人一身近卫营亲军装扮,帽子压得低低,垂眉肃目,经过浦园一层层通报后,立在书房外一丈处。
听见里面一声疲倦的“传。”
两人同时举步,一起走到书房门前,晋思羽的护卫队长一掀门帘,道:“进来一个人。”
凤知微立即一笑,横臂虚虚一拦,自己当先过去。
宗宸这才发觉敢qíng她穿的是件小队长军服,而自己只是个士兵的。
先前换衣服时,因为知微是女子,他这让惯女xing的习惯xing让她先换,又避嫌的躲开,不想凤知微竟然抢了小队长的衣服。
这女人真是一刻不小心着都不行。
此时里外皆敌,亲卫首领目光灼灼的看着,宗宸怎么能和她争,心中悔之不迭,却也只好站在院中不动。
凤知微掀帘进去。
晋思羽躺在长榻上,脸色青白,身前身后围着很多人,并没有睁眼看她,只沉声道:“城外怎么样了?”
“殿下,卑职有重要军qíng须得面禀!”凤知微膝尖点地,语气沉静。
晋思羽不胜疲倦的揉着眉心,还是没睁眼看她,道:“你说便是。”
等了一会依旧沉默,晋思羽愕然睁开眼,一眼正撞上凤知微不遮不掩望过来的眸子。
水汽氤氲,云烟横。
晋思羽霍然坐起,直直盯着地面上人,将她从头到脚打量半晌,突然笑了。
这一笑森凉,眼底闪烁着刀锋般的光。
随即他抬起手,示意所有人都下去。
满屋子的人鱼贯退下,最后一人还将门小心带上,却并没有远离,就在门外把守。
室内一阵静默,淡淡药香里,两个人沉默对望。
半晌晋思羽又笑了笑,向后一靠,道:“好,好,我还以为你会像以前一样,扮着失忆,宛转马前,用一脸无辜的神qíng,向我泣诉你是被前来刺杀我的刺客顺手掳去,然后等待我心软后继续收留,再来一场尔虞我诈的红粉陷阱……没想到你竟然这个打扮出现在我面前,你果然每次都让我惊喜。”
凤知微站起身,莞尔道:“多谢殿下夸奖。”不急不忙走到案前,给自己斟了杯茶,顺手也给晋思羽加满了茶水,浅笑盈盈的递过去,道:“殿下看起来心焦气燥得很,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晋思羽看着她笑意晏晏的眉目,听着她云淡风轻的语气,目光缓缓下移,落在端着茶盏的手,手指洁白纤长,原先有些变形的骨节经过jīng心调理,已经不怎么看得出,被紫砂茶盏一衬,鲜亮得灼眼。
不知怎的便觉得怒气上涌,当真便“心焦气燥”了,勉qiáng按捺着心神,接过茶盏,在手中一顿,冷笑道:“看来你知道双生蛊了?居然还敢这样回来。”
凤知微倚在桌案边,抱着热气袅袅的茶,笑眯眯看着他,道:“自然要回来的,你不就在这等着我么。”
“是的,算你聪明。”晋思羽默然半晌,露齿一笑,“你若再不回来,你们那群人救走只怕便是一具死尸了。”
“你的双生蛊,果然经能人改良过。”凤知微喝一口茶,悠悠道,“不过殿下,我的长生散,虽只和双生蛊一字之差,却也弱不到哪去,服了长生散,保君永长生。”
上了天庭,自然永远长生。
晋思羽微微咳起来,脸色青白,冷笑道:“那便一起罢!”
“我是不介意和殿下一起早登极乐的。”凤知微从容微笑,“想来我一介糙民,上无遮额之瓦,下无容身之榻,孤身一人,四海飘零,死了也便死了,不过糙席一埋了事,只是殿下就有些可惜了,玉堂金马,天潢贵胄,最受君宠的少年皇子,若是运筹得法,将来的大越皇位也未必坐不得,这般远大前景,却甘心和我这敌国糙莽葬送做一堆,实在令人扼腕啊扼腕。”
她一边笑眯眯说着扼腕啊扼腕,一边慢吞吞将晋思羽书房里的果品糕点翻来拣去,选喜欢的左一块右一块,吃个不休,一点扼腕的表qíng都没有。
晋思羽瞪着她,知道这样的人你骂也没用嘲也没用威胁也没用,眼看着点心都快给她吃完,气得连水都快喝不下去,将茶盏重重在身前一墩,冷声道:“你吃完了没有?”
凤知微拍拍手上点心渣,抱歉的柔声道:“不好意思,昨晚没吃饱,谈判是很伤jīng神的,得垫垫肚子。”
“谈判?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判?”晋思羽像听见最不可思议的事,上下打量着她,眼神满是讥嘲,“用你这一点援兵?还是用你最擅长的失忆戏码?”
“呵呵。”凤知微坐下来,笑看晋思羽,以手敲敲额头,“用区区在下不才的脑袋。”
晋思羽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蓦然一笑,笑声里满满讽刺。
“你的脑袋?你还真是自信满满,本王座下清客三千,谋士数百,哪个不是人中之杰满腹才学?不是名家大儒,进不了本王外院书房!你是谁?你算什么东西?一介女子,一个敌国士兵,充其量一点小聪明,凭运气暂时没落个下风,你以为你就有资格和我谈判,做我的智囊?你凭什么?”
他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苍白的面色泛出淡淡的红。
凤知微并无怒色,带点有趣的望着难得这么激动的晋思羽,等他说完才笑道:“我凭什么?”
她靠着桌案,俯视着晋思羽,盯着晋思羽的眼睛,轻轻道:“凭我十五岁入青溟,擢英长卷成就无双国士;凭我十六岁入内阁,南海出使首建船舶事务司,凭我十七岁拜副将,白头崖下覆了你大越十万兵!”
“……”
室内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声音,连呼吸声都没有,仿佛有人的呼吸已经被巨大的震撼和惊讶给bī回了腹中,好半晌才有游丝般的声音,在淡淡烟气和药香里迤逦浮起,回旋着淡淡的苦涩味道。
“……果然……是你。”
凤知微站直身体,微笑一个长揖,“天盛人氏,礼部侍郎、副将魏知拜见大越安王。”
晋思羽怔怔坐着,望着眼前女子,普通士兵打扮,神态自如,显见穿男装早已习惯,气质平静和雅,有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自在从容,和传说中天盛那惊才绝艳长袖善舞的少年国士,确实很像,但却和自己当初千斤沟月下所见的目光凌厉的少年不同,和白头崖下万众围困里血流披面的厉烈女子不同,和相处两个多月,温柔和婉俏皮讨喜的芍药,不同。
这个千面女子,谁能一阅其心?
王芍药是魏知,这个念头从俘虏她那一刻便生起过,她出现的时机太巧,华琼为救她不惜拼命,数百死士为了她不惜前赴后继蹈死……这样的疑惑时时生起,使他留下了她的命,但却又令他时时又想推翻,不敢相信名动天下,连大越都为之熟知并警惕的无双少年,竟是一介女子。
两个多月相处,他渐渐觉得她不是魏知,不会是,不应是,他也不想她是。
如果是,还有什么余地可以容纳一段异国战地间不应发生的温qíng?
他可以纳一个战俘为妾,却只能将魏知斩下人头。
无数次劝说自己……如果是魏知,少年成名必然心高气傲锋芒毕露,怎么可能温柔婉转低伏如此?
……他还是太低估了她。
“好……好……”良久之后他苦涩的笑了笑,道,“魏大人既然亮明身份,本王却更加不觉得有和魏大人谈判的必要了——你我份属敌对,各为其主,白头崖一战十万大越战士英魂未灭,横亘彼此,我们能谈什么?怎么谈?”
“一将功成万骨枯,国与国之间疆域之战,千古来一日未休,可算不得你我之间的仇恨。”凤知微眼波流动,笑道,“殿下,那些战事旧账,不过各为其主,咱们可不可以放在一边,只讨论下咱们自己的事?”
“咱们的事?”晋思羽连声音都有些变了,不可思议的打量着她——你不会魏知不做,真的打算做王芍药吧?
“魏知号称无双国士,得国士者得天下,殿下应该知道。”凤知微将一张雪白的脸凑过来,很诚恳的看着晋思羽。
“那又如何?”晋思羽嗤笑,“那是你天盛的国士,可不是……”他突然顿住。
凤知微笑眯眯看着他。
“你的意思……”晋思羽脸上露出了深思的神qíng。
“无双国士一说,来自于六百年前大成,而当时大成疆域广大,你大越现今的国土,也在大成疆域之内,大成惊才绝艳的开国始皇帝这个预言,很明显不会单单指天盛,而是指整个天下。”
“我是国士。”凤知微一本正经指着自己鼻子,“而我也用过去两年的功绩,向天下证明了大成预言不虚,你看见过谁十六岁侍郎十七岁副将?哦据说天盛陛下追封我为忠义侯,领武威将军衔,马上我就是十八岁的超品爵爷了。”
“恭喜恭喜。”晋思羽掀起眼皮看看她,“恭喜阁下出师大捷,马上便要封侯拜相,领无上荣衔。”
“恭喜恭喜。”凤知微肃然道,“恭喜安王殿下得国士无双,天下疆域,指掌之间矣!”
……
室内又一阵沉默。
两个人对面相望,一个沉默审视,一个微笑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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