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啊,你一个他国使臣,介入我西凉皇裔大事,用心叵测!”摄政王党羽们立即一阵附和。
“对啊,我一介他国使臣,无缘无故为什么要介入你国政务?”凤知微笑眯眯的看着底下,“我为什么要在你们皇帝刚刚降生跑来偷走这皇家金锁,然后等到三年后才跑来搞事?我一个使臣,身边只有几千护卫,我跑来你西凉境内面对几十万大军闹事?我可想不出为什么,要么这位大人,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
那人窒了一窒,半晌恶狠狠道,“你自己知道为什么!”
凤知微哈哈一笑,拍了拍那龙座扶手,感叹的道:“什么好东西?又不是我坐,我值得为这个冒生死大险,在敌国介入皇权之争?你问我为什么,现在我就告诉你为什么,我为的是一个母亲,为的是她的苦心孤诣能够获得回报,为的是她数年装疯隐忍终能得见天日,为的是她能和亲生女儿最终相认,而不是就此错身而过,遗恨一生。”
她手一抬,遥遥指向殿前,道:“密妃娘娘,来见见你的知晓吧。”
吕瑞身子震了震,众人霍然回首,便见两名男子扶持下,荏弱的女子,自斑驳的日光光影里,缓缓走来。
她似乎收拾过了,衣裳简单而gān净,日光照着她的脸,是一张苍白的小小的脸,下巴尖尖,越发显得细长眼睛里瞳仁乌黑,看人的时候像深井,她一开始走过来的时候,似乎还有点不适应这气氛场合,但当她跨进大仪殿高高的门槛的时候,步伐已经稳定,眼珠子偶而一转动,便有jīng芒一闪。
众人看看她,都有些恍惚,这位先帝宠妃,在场的重臣大多数都见过,后来听说她疯了,众人在心底都不禁为红颜薄命而哀叹过,如今三年后再见,都觉得似她又不似她,相似的是容貌,不似的是眼神里那种凌厉的决然。
不过看看她再看看座上的顾知晓,才发觉果然有七八分容貌相似,还有些更细心的人,从顾知晓分得比较开的双眉上,找到了先帝的影子。
密妃第一步跨进来,众人因为日光刺眼心中起伏,都没注意到她的眼神,只有凤知微居高临下看得清楚,她的第一眼,看的竟然是吕瑞。
而吕瑞,早已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尖,衣袖无风自动,似在微微颤抖。
凤知微眼神一闪,心中一叹。
密妃抬脚跨过门槛,她从正式跨进殿内开始,目光便落在了宝座之上小小孩子身上,再也没移开过。
她就那么站在当地,微微仰头,看着顾知晓。
顾知晓抱着笼子,坐在四面不靠的宝座上,居高临下看着密妃,她竟然也出奇的冷静,用一种完全陌生甚至带着警惕的目光看着密妃。
满殿的人都失了声,原以为这幕相见,会有当殿嚎啕泪雨倾盆相拥大哭之类的场景,不想这从出生便分离的母女,隔殿相望,竟然各自冷静陌生如对路人。
凤知微原本以为顾知晓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正想该如何提醒她一句,却听她细细道:“这是我娘?”
凤知微弯下身,在她耳边轻轻道:“是。”
顾知晓叹了口气,垂下眼睛,不说话了。
密妃却一直紧紧盯着她,将她从头发看到脚尖,目光甚至在凤知微按着顾知晓的手上着重落了落,随即眼神一闪,转过脸去。
她缓缓道:“我想大家都认识我是谁。”
几个老臣向她施礼,“密妃娘娘。”
“别这么叫我。”密妃冷笑一声,“我可不是什么娘娘,我被董阮那贱人废了封号,囚于废宫,早已不是先帝的妃子了。”
众臣都有惶愧之色,密妃不理他们,回身一指顾知晓,道:“我虽然不再是先帝的妃子,但我的女儿,却实实在在是先帝的骨血,你们任不明来历的野种窃据皇位至今,到了今日,还要闭目塞听,指鹿为马,任我朝真正的皇裔,继续流落他国么?”
“你说是你先帝后裔就是先帝后裔?”一个摄政王亲信冷声道,“保不准是你和天盛的人串通的呢?”
“颠倒黑白的事只有你们会做。”密妃答得飞快,“你们还说我是疯子呢,我是吗?”
众人立即又哑了口,密妃冷然道:“熹安十六年八月二十一,我提前临产,宫中却请不来稳婆,随即董皇后赶到,说我冲撞宫神,要给我迁宫,并赶走我的大宫人绿芙,迁宫后我动了胎气,折腾到次日凌晨才产下孩子……”
这前面的事大家都隐约知道,但后来的关节便是连吕瑞都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当下都凝神听,听她道:“我一产下孩子,便命人绊倒了稳婆,趁她跌倒,我躲藏在chuáng下的大宫女绿芙趁势夺过孩子,抱着孩子滚进了地道!”
殿下一片哗然,密妃冷笑道:“我一怀孕,便知道董皇后不会放过我,也早知道她可能会赶走我的宫人给我迁宫,当时我在她身边安排了人,撺掇她把我迁到缪香殿,我事先在缪香殿便安排人挖了地道,我怀孕十个月,地道便挖了十个月!”
满殿有悚然之色,为这女子未雨绸缪的心机而震惊,凤知微深深看她一眼,她倒从来没小看过后宫女子,后宫生存学,比起朝堂来,向来只有更深更狠更复杂,密妃能成为宠妃并安然怀孕,这番心机怎么会没有?
她只是有些担心知晓,这么个隐忍狠辣的娘亲,又受了这几年的苦,心态想必会有变化,将来母女能相处好吗?
“绿芙连夜逃出,我自有人安排接应,这本是下策,但是陛下不在宫中,我只能将孩子先送出去,指望着等陛下回銮再找回来,不想后来陛下……”密妃闭上眼睛,半晌道,“后面的事,我不用多说了,董阮这贱人,没了孩子便李代桃僵,不知从哪找来一个贱种,冒充太子,做了我西凉皇帝三年!”
她忍不住心中恨毒,当着满殿朝臣和小皇帝的面,口口声声贱人贱种,众人都有尴尬之色,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心中有七八分信了,却又不敢当先应下,有人犹豫道:“娘娘……照您这说法,您的孩子生下来,您也没见过,如何就确定魏侯这义女,便是您的女儿,是我西凉唯一的皇裔呢?”
密妃望着他,突然露出了一抹森然的笑容,她原本神态如常,此刻这一笑,越陡然生出几分yīn森之气,衬着她苍白的脸颜深红的唇,像是午夜里浓雾里走出来的披发女子,落足于猩红曼陀罗花瓣,步步带血,煞气凌然。
众人都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困惑的看着她那了然而神秘的yīn森笑容,见她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小小的盒子。
凤知微也在打量着她,她知道知晓身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胎记和痣来验明正身,密妃要如何证明她也很好奇,还有,她笑这么恐怖做什么?
盒子似乎很紧,密妃一边慢慢打开,一边淡淡道:“不知道各位可还记得,皇帝大行,我去拜别时,我做了什么?”
众人皱起眉,几个当时在场的臣子恍然想起一事,脸上突然露出了奇异的神qíng。
却有一人静静道:“您扑在先帝龙体上,咬了他一口。”
说话的是吕瑞,他不知怎的,脸色也和密妃一般苍白。
密妃缓缓转头,仔仔细细看了他一眼,一瞬间目光jiāo接,其意难明,随即密妃转头,没有笑意的笑了笑道:“对,我咬了先帝一口。”
众人这时都想起来,当时密妃已经“疯了”,她有什么狂态也不稀奇,她扑上去咬先帝遗体,随即就被拉开,但她那一口十分厉害,似乎将先帝一截手指都咬了下来,在场的侍卫要去夺,但是她当即就……吃下去了。
这一幕给人冲击极大,在场的人此时都清晰的想起,那时觉得密妃是个疯子,虽然恶心,但是做什么都不稀奇,如今知道她是装疯,又想起先帝遗体那漆黑半腐的模样,有人已经忍不住便露出yù呕之态。
连凤知微想着,都摸了摸身上的jī皮疙瘩——她一生没有不敢为之事,但这样的事,她却也做不出来。
想到她马上要做什么,她心中也泛起寒意——早在三年前,这个女子,便想到了今天,想到了滴血认亲,早早的咬下了那截恶心的指骨!
密妃却若无其事,将那盒子从容打开,取出一截漆黑的东西,果然是一截指骨。
她淡淡道:“有疑问的,可以去亲自查验先帝遗体,看是不是这截指骨。”
众人都露出苦笑——去查先帝遗体,可能吗?
密妃举着那截指骨,缓步上殿,走到顾知晓身前,蹲下身,轻轻道:“女儿……我需要你的一滴血。”
她的语气并不温柔,顾知晓看她的眼光也不温qíng,她直直看着那截指骨,露出厌恶神色,慢慢的,奶声奶气却又坚决的道:“我叫顾、知、晓。”
密妃震了震,抿了抿唇,这回语气终于温柔了点,道:“知晓……”
顾知晓伸出手指,却是jiāo给凤知微,有太监立即送上银针,凤知微一笑,抚抚她的发,道:“嗯……有点痛,不要怕哦……”手闪电一抬,一滴血已经落在密妃捧着的指骨上。
密妃半蹲在那里,仰着脸看凤知微安抚她的女儿,眼神里几分迷惑几分疼痛几分恼恨几分不安,十分复杂,半晌却垂下眼光,将那指骨静静捧了下殿去。
她将那指骨捧了绕殿一圈,所有人都亲眼看着那滴血,无声慢慢渗入了指骨中。
在西凉,这是最为qiáng大最可信的认亲办法——西凉人认为,只有亲生子女,才可以血渗父亲之骨。
一片寂静。
有确认真相的寂静。
有被这终于尘埃落定的皇裔之争所震惊的寂静。
有被眼前这女子未雨绸缪坚忍细密心思所撼动的寂静。
西凉真正的皇子,到头来却是皇女,流落他国成为别人的孩子三年,而自己每日山呼舞拜,在高高御座上供奉着的,只是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众人一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却有几个老臣,已经捧着那方黑曜石金锁,颤颤巍巍的对着顾知晓跪了下去。
这一跪,渐渐更多的人,跪了下去。
最后站着的,便是摄政王那无主的半壁江山。那些人都看着吕瑞,等着他的指示,是决然反对还是不顾一切动手。
吕瑞却在发呆,突然叹了口气,和身后的兵部尚书道:“形势比人qiáng,王爷不知怎的现在还不来,咱们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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