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知微低脸看着他,想起那年南海自己说过的那个愿望,想起临去西凉前那夜藤萝饼香气里他的告白,那段话当初说出是为了拒绝,然而他却始终记得清楚,并在自己能够做到的范围内努力的接近。
做世间普通男女,可以纵qíng欢笑纵qíng哭。
多么美好。
她的脸隐在夜色暗影里,身后淡月梨花,斑驳零落,看不清眉目神qíng。
宁弈的手,平静而执拗的伸着,似乎要天长地久的等下去。
凤知微终于轻轻一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指尖相触的一瞬间,两个人都似乎极其轻微的颤了颤。
一颤之后宁弈微微用力,凤知微从马上利落跳下,她银色的衣裙在半空中一闪,像天际倾泻下来一抹明光。
宁弈顺势揽了她的腰,两人静静看前方不远处的建筑,那是建在黎山脚下黎湖之畔的帝王行宫,并不大,和帝京宏伟壮阔的皇宫大相径庭,十分jīng致玲珑,远远望去,翠带离披花木葱郁间露出淡金浅碧飞檐一角,像落在青山水色之间的一颗明珠。
行宫背靠景致秀丽的黎山,面对烟波浩淼的黎湖,进可攻退可守,水陆jiāo通都十分方便,凤知微从军事和游赏的角度仔细观察了一会,都觉得十分完美,不禁赞叹道:“真是绝妙好地。”
“内殿已成,外围还没完全竣工。”宁弈指了指宫殿外围的一堆堆砖瓦木料,“行宫自从开始建造,便迁走了附近所有住户,周围三十里以围墙圈起不允许外人进入窥看,对外只说是治理此处河道,马上内殿竣工,外面还要再做园林,这一块地,都会被圈起。”
“这行宫看来还挺机密。”凤知微笑道,“陛下是什么打算?”
“我也不知。”宁弈摇摇头,“事实上我之所以带你来看,就是因为这殿确实不是寻常行宫,内殿可以说是密殿,一半都在地下的。”
凤知微怔了怔,内殿在地下?难道天盛帝真的想把这里作为一个避难所?他好端端的要建造这样的宫殿,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宁弈揽着她走了几步,暗处立即有人喝问,在宁弈回答并出示腰牌之后便立即静默无声,凤知微看看四周寂静的黑暗,心想还在建造便这般森严,一旦落成,这其中用处,只怕还真不是简单的行宫。
一路过去,虽然宁弈并没怎么介绍,外围也只有雏形,但以凤知微的眼光,还是看出这处行宫的不凡之处,布局jīng妙,隐含阵法,有些地方设计得有些古怪,连她都看不出是拿来做什么用的,而整个行宫虽然靠山,却在后方挖了环水河,像护城河一样环住整个宫殿,其上覆以活动吊桥,避免有人从后山潜入包抄给行宫带来危险,而从地势来看,这处行宫虽在湖边,却是湖边最高的一块地,所以若有人想炸湖淹宫,那也是不可能的,整个行宫设计周密,看起来当真是极好的避难所。
一路看着一路想着,没留神一抬头,一方宫殿已经巍然矗立眼前。
淡金檐角,飞龙舞凤,十八廊柱新上明漆熠熠闪光,檐下金铃在风中清脆有声,四面梨树花开得正好,风过梨花落如轻霜,在一色淡青镂花地砖上轻盈起伏,满地里便似扬了碎雪,而月色皎洁,自玉阶前温柔铺下,如一卷洁白长缎,直到脚边。
“真美……”凤知微近乎着迷的看着月色下玲珑深殿,突然轻快的奔向前,银色裙裾拂过月辉皎洁的地面,比月色更明更亮,因那轻盈步伐而旋起的大片灿银的衣角,似一朵流光溢彩的花。
她笑吟吟的奔上台阶,扶住那廊柱,随即睁大眼睛,惊喜的道:“双层暗雕?这是江淮那边绝顶匠人的技艺吧?每个角度看来的雕刻都不尽相同,却又绝不混乱繁杂——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以指轻触那jīng致雕刻,扶着廊柱含笑回首,一瞬间梨花落鬓月色垂帘,她回眸的眼神温软,笑意恬然,也似一朵新绽的芬芳梨花。
宁弈在三步之外的阶下,微微仰首看着她,一瞬间他眼神如这夜风dàng漾,华光明灭,那样的眼神开放在满院杏红梨白中,璀璨葳蕤群芳失色。
他轻轻的笑着,道:“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凤知微轻笑着,绕着那十八廊柱饶有兴致的一一看过去,正看侧看上看下看每个角度都有不同画面,宁弈步上阶来,很有耐心的含笑跟随着她的脚步,却不说什么。
凤知微也起了兴趣,把每个廊柱的各个角度都要试一试,有心想找出更多的画面来,当她突然将身子侧扭转头去看一个廊柱时,突然“咦?”了一声。
宁弈立定,靠着廊壁,泛起淡而神秘的笑意。
那些藏在最深处的玄机,等待她霍然回首发现,他永不会提前说破,破坏那一份乍然相逢的惊喜。
她果然还是发现了。
凤知微已经蹲下身去,用一种有点别扭的姿势,围着那十八廊柱,转了一圈。
她脸上的神色,从最初的惊讶,到疑惑,到了解,到渐渐沉静,等到看完那十八个廊柱,她脸上神qíng,已经难辨悲喜,化作淡淡的沉寂和微微的萧瑟。
那个不易被人发现的角度,不算大的一块地方,那层雕刻之下的线条,另外述说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他和她的故事。
秋府冰湖初遇、雪夜孤桥共饮、兰香院花园对峙、青溟书院肃杀挽弓、落花楼头相望、bào雨废宫桥头、金殿赋诗掷杯、暨阳孤崖相援、南海船头戏官场、陇西府邸杀人头、燕家祠堂解围、海上击寇高舟……刑部大堂咆哮击案、谨身殿内红粉危局、漱玉山庄东池水暖、碧照崖下伸手相牵……
十八柱,十八画,将他和她这一路相jiāo的历程如珠串起,历历在目,凤知微不自觉的伸手缓缓去抚那层雕刻,恍惚间想,原来他和她,一起经历了这么多,这么多。
宁弈在她身侧轻轻蹲了下来,也伸手去抚摸那层暗雕,他的语声悠长沉缓,让人想起静夜里无声翻开的发huáng的旧书页,历历沉香。
“……知微,你看,这些过往,我让人仔仔细细的都刻在了这里,百千年后所有的人都老去,唯殿堂长在,不论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江山更替、甚或人心游移,只有它们总在这里,历光yīn不老,永不磨灭。”
凤知微回首看他,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晶莹的光,半晌轻轻“嗯”了一声,却道:“天下无不死的英雄,也没有不毁的殿堂,终有一日,它们还是会湮没于尘埃。”
“那便把它记在心里,化为灵魂也意识不灭。”宁弈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凤知微定定的看着他,半晌泛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她突然回过头,指着中间的一根廊柱,道:“大部分我都看出了画的是什么,唯有这根,我没看懂。”
那根廊柱上的雕刻,很简单,是两座城门,两座牌坊,两座高台,两两相错,无声矗立在飘落的大雪中。
“那一年大雪,我从南海追着你的脚步赶回帝京,”宁弈的声音也像那画上微雪沉凉,“紧赶慢赶,终究是迟了一步,那天你从正殿出,过九龙台,经玉堂大街,越神水门,出永宁门,离京。而我,自长安门入,过神水门,经玉堂大街,入九龙台,回京。”
他的手指,缓缓沿着那两条相jiāo相错的路线游移而过,画出一个不jiāo集的圆弧,“你看,只差一步,只差一处,便成不了一个圆满的圆,生生错出了一个断层,却不知道何年何月可以修补完整……知微,我只但望,我们之间,不要再这般相遇而擦肩而错。”
凤知微的手指,也像他一般,无声顺着那条怅然的线路走过一遍,恍如那年,圣缨郡主远嫁的队伍,和南海钦差回京的队伍,近在咫尺而错身而过。
随即她微微一笑,站起身,环视这十八廊柱,一瞬间她闭上眼睛,似乎想在这夜月色梨花下,将这一幕深深铭记。
等到宁弈站起身时,她已经睁开眼睛,依旧是那样迷蒙而又清明的眼神,笑道:“看看内殿吧。”一转身,当先进了殿。
殿内自然是锦绣帐幔,熏笼宝鼎,极尽华丽之能事,凤知微得了提醒,并没有太注意这些,目光在墙面一扫,又回忆了一下外面的地面,果然发觉层高有异,只是被那阶梯遮掩,不是jīng通此道的大师,绝不容易发现。
她正在寻找下到下一层殿内的机关,忽然面前整幅的墙一分为二,下半截缓缓沉落,那样巨大的墙壁突然降落,声势惊人,她骇然回首,笑道:“险些以为地震。”
宁弈站在她身后,立在月色光影里,含笑相望,他身边四面不靠,也不知道是怎么打开机关的,凤知微也不问,只对墙面降落后的地下看了一眼,道:“真是别有dòng天。”
“我带着你,不然只怕有机关。”宁弈上前挽住了她的手,两人步下阶梯,阶梯不过短短数截,迎面就是一座深红色浮雕瑞shòu的宽阔大门,宁弈轻轻推开,里面的装饰,竟然和上面一模一样,只是空旷些,还没放什么东西,巨大的绣着人物战争图景的深红明huáng地毯,从门口一直铺到殿壁,奇异的是四面的墙,上半截是镂空的,并不如想象中的黑暗,还有淡淡的光线透入。
“这殿虽然半掩地下,但设计的时候采取了转折取光的办法,可以收到外面的光线,听见外面的声音,如果不想被打扰,把那些暗窗关上就可以了。”宁弈指指上端的一些小窗。
凤知微看着这设计,心里又奇怪的掠过一个想法,觉得这殿说是避难所也不合适,倒有点像是……地宫。
这么一想忍不住笑起来,自己都觉得荒唐,天盛帝的陵寝是早已选好了,在临近山北道燕浒关外的燕浒山,数百位堪舆大师选中的最佳龙脉地,动工也有数年,怎么会改到这里,再说看着也不像啊。
宁弈偏头看着她,问:“笑什么?”凤知微摇摇头,绕过地毯走上前去,大殿空旷,只在尽头侧角垂着帐幔,她掀开帐幔,看见整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多宝格,上面什么珍奇古玩都没有,只在正中,放了一壶酒,那酒酒壶jīng致奇异,看得出来是名品。
“这是我的私心了。”宁弈走过来,笑道,“这殿虽说造好了,什么时候启用却还真是难说的事,我上次得了一壶好酒,先存在这地下,以后没酒喝了可以过来取。”
“你怎么会没酒喝?再说你那酒量我看还是算了吧。”凤知微笑笑,伸手去取那酒壶,宁弈笑道,“你馋了?那我们便现在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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