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的巨响震耳yù聋,远远传开去,凤知微愕然看着他,以为他气得失心疯了。
四周刚才还一个狱卒不见,眨眼间便冒出一堆黑衣人,鬼魅般过来,对辛子砚躬身道:“大学士有何吩咐。”
“赶紧去通知我夫人和我的小姨子们。”辛子砚快速的道,“就说我要出远差,出门得急,来不及回家先走了,让她不要发怒,等我回来。”想了想又关照道,“务必命人遮掩好我入狱的消息,千万千万别让她们知道,一个都不可以,千万千万!”
“是,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辛子砚吸吸鼻子,四面看了看,脸突然一红,半晌对那金羽卫招招手,示意那人靠近来。
那人莫名其妙凑近,辛子砚鬼鬼祟祟靠上去,在他耳边低低道:“喂,你帮我告诉她,不要发火,火气上来对身子不好,等我回来,要揍左边就揍左边,要揍右边……就揍右边……咳咳。”
那卫士抿着个嘴,露出想笑又不敢笑的神qíng,半晌也咳嗽道:“是,一定带到!”
辛子砚直起身,大大咧咧挥挥手,正色道:“去吧!”
卫士走开,辛子砚偷偷看看凤知微,似乎没有听见的样子,放心的舒一口长气,正要坐下去,忽听凤知微好奇的问:“什么左边右边?”
“……”
半晌辛子砚恼羞成怒的道:“关你屁事!”
凤知微笑笑,突然道:“当年青溟书院有一大景。”
辛子砚本想不理她,此刻听见这句倒起了好奇心,问:“一大景?”
“群美持刀追夫之景也。”凤知微悠然道。
辛子砚脸顿时红了红,不说话了,凤知微叹息一声,道:“当年第一第二次见院首,院首都在被夫人持菜刀追杀,当时别说是我,全青溟学生都以为尊夫人河东母狮……抱歉,无意冒犯。”
“她本来就是河东母狮。”辛子砚不以为然的道,“你不用假惺惺客气。”
凤知微凝注他半晌,笑道,“都以为院首这么多年因夫人颜面扫地,一定心中深恨,原来……”
“深恨?”辛子砚扬起女子般的娥眉,笑了笑,一笑间如画眉目神qíng温柔,“我恨她做什么?如果没有她,当年的辛子砚早就沦落乞丐横尸街头,哪有今日登堂拜相权柄风光?我的一切都是她给的,她不过爱吃点闲醋,计较什么?”
凤知微倒愣了愣,半晌道:“原来大人夫妻如此恩爱,想来当年jì院不过是逢场作戏……”
“jì院那也是真的。”不想辛子砚正色摇头道,“我对我夫人那是此心天日可表必定同生共死的,我对其余美人那也是此qíng地久天长绝对句句真诚的,你不要随意侮rǔ我真挚的感qíng。”
凤知微:“……”
她刚被特立独行的风流又忠诚的老辛给呛着,对面老辛突然咕咚一声栽了下去。
凤知微一惊,眼前已经多了一个人。
脸上乱七八糟的扎着蒙面巾,一双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甚不安分。
凤知微只看了一眼便叹了口气,心想殿下果真不愧掌管过金羽卫,手下人来来去去进卫所就和自家门一样。
“宁澄,下次记得面巾要挡住眼睛。”她懒懒的向后一靠。
宁澄愤然撕下面巾,往她脚前一扔,凤知微瞥他一眼,道:“来杀我的?”
“我很想!”宁澄大声道。
凤知微微笑看他。
宁澄烦躁的在地上走了几步,指了指被他点倒的辛子砚,道:“你刚才也听见了,他有什么错?他这样……他这样的……”他翻着眼睛想形容词,凤知微凉凉的提醒他,“赤子之心。”
“对,赤子之心。”宁澄恍然大悟的道,“这样赤子之心的好人,你gān嘛抓着那点旧事不放的要打要杀?”
“那点旧事。”凤知微淡淡道,“两条人命。”
“死都死了做人要朝前看嘛——”宁澄说到一半突然瞪大眼睛,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吃吃道,“辛子砚……辛子砚……你为什么要对付辛子砚?我听说过你被封了记忆,你的记忆里,应该是金羽卫总管杀了你娘和你弟弟,不是老辛!”
凤知微抬眼望着他,近乎酸楚的笑了起来。
这小子反应不算慢啊。
“你根本没有丧失记忆!”宁澄大惊失色的搓着手,转身就要走,“我得回去通知殿下,你骗他!”
“不用了。”
“他知道。”
两声回答同时发出,却不出于一人之口。
宁澄抬起的脚悬在了半空中,半晌向前看看,再向后望望,自己觉得来错了地方,被夹在了两片馍馍中间做了ròu馅。
牢门口炽烈的阳光剪影了宁弈修长的身形,他俯首看来的表qíng十分幽凉,带着宿命般的了悟和苍茫。
凤知微却淡淡的笑起来,有点嘲讽的道,“只怕陛下也没想到,这京卫卫所,真的不过是楚王殿下家的后门口。”
宁弈不答,半晌挥挥手,宁澄做贼般的躲开去,宁弈缓缓迈步下阶,道:“不过一个来去的自由,却也换不得辛先生的出狱,你大可以放心。”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凤知微仰靠在cháo湿的牢壁上,坦然道,“进,或者出,没那么重要。”
宁弈在她牢门前一步停下,蹲下身,仔仔细细摸了摸她身下的糙垫。
凤知微不说话。
宁澄眨巴着眼睛,听着两人若无其事的对答,等了半天终于忍无可忍,道:“可不可以说下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什么叫不用了?什么叫他知道?”
“就是他知道的意思。”凤知微淡淡一笑,“我的记忆根本没被封锁,而他知道我的记忆没被封锁,但他故意让我以为他不知道我记忆没被封锁,而我知道他知道我记忆没被封锁却也故意装作以为他不知道……哎你别昏呀。”
宁澄的脑袋,重重的撞在墙壁上……
“我若不提出让宗先生封你记忆,你又怎肯再接近我?”宁弈俯首看凤知微,眼神温柔,“你我之间,隔着那年的雪,在彼此都不忘却的qíng形下,你要以什么理由接近我?那年我追逐你的脚步从帝京到糙原到大越,你越走越远,最后我终于明白,只有你‘失忆’了,你才有理由回到帝京,和我从头开始,不是吗?”
哪怕那开始是复仇的开端,也胜于默然远避。
“殿下用心良苦。”凤知微沉默半晌,短促的笑了下,“我怎敢不成全?”
“我宁可你坦然接近我暗算我,在时机成熟后给我雷霆一击,也不要你因为那段仇恨存在,不得不避开我远去天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默然老去,或者多年后才突然出现给我一刀。”宁弈探手于牢狱变幻的光影里,向着那女子凝定的身影,轻声若梦幻的道,“知微,我宁可你一直在我身侧,在最近的距离里,杀我。”
第十四章 白月光
yīn暗的金羽卫牢狱飘dàng着似有若无的水汽,混杂着积年青苔和掺杂了鲜血的泥土的气息,暗色里所有人都影影绰绰,像一个个迷离飘忽的梦境。
凤知微也如一道虚影混沌于黑暗,在模糊与分明的边境里游移,日光变幻照上她的眉宇,她迎着那光轻轻闭上眼睛。
合上眼帘,拒绝光,如那年雪后四季递嬗,心却拒绝了所有的chūn。
时光麻木的过,梨花永不再开。
恍惚间突然铁壁森严矗立于前,高仰于头顶一线天……是那年暨阳山壁上,他抱着杀手飞身越过她的头顶,巨大的风声和坠落声重重响在崖底,她一刹间觉得心也被撞碎成齑粉。
那一刻她曾落泪。
那一刻终知绝望。
那一刻才恍然惊觉,一腔心事,此刻抛掷。
同归于尽的不是他和杀手,是彼此的心。
然后落在空处,从此飘飘dàngdàng,寻不到安憩的红尘。
……
她微微的笑起来,不是平日那种雍容而又闲淡的笑容,带三分苦意,三分悲凉。
对面宁弈的呼吸近在耳侧,不用睁眼也能感觉到那般存在,然而纵这般近在咫尺又如何?终不能真正靠近。
“殿下。”很久以后她终于睁开眼,望定他,柔声道,“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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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去的足音听起来总有几分空空dàngdàng,凤知微淡淡看着宁弈的袍角转过高高的阶梯。
匆匆来去,剖心对答,将最后一层暗处心思彻底揭去,只为了告诉彼此——我决心已定。
他决心要救辛子砚,无论她以何种手段阻挠。
她必将走完誓言之路,无论他在前方如何cao刀。
“你们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回事……”一直就没能搞明白的宁澄抱着拳头在地上乱转,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看离去的宁弈背影,再看看始终闭目盘坐不动的凤知微,突然将拳头一击掌心,大声道,“我不管你们怎么想,反正这事我管定了,你——”他一指凤知微,突然冷笑道,“殿下不过疼怜你,不肯置你于死地,我可没这份慈悲心肠。”
“哦?”
“你得意什么?你不就仗着殿下对你的qíng意?”宁澄冷笑着凑近牢门口,低声道,“你可别忘记,这天下除了殿下,我也是知道你的真实身份的,你敢再对老辛下手,我立刻就去面圣,什么也不用说,只要告诉陛下,你是凤知微……嘿嘿!”
他得意的咧开嘴,用一种“其实你一击就溃根本不用费什么心思天知道你还得意什么”的表qíng看着凤知微。
凤知微慢吞吞瞅着他,摇了摇头,突然伸手对他招了招。
宁澄愕然的凑过来,凤知微衣袖一动,袖底滑落一堆东西,正摊开在宁澄面前。
一块薄薄的水晶片,隐约上面还有起伏的线条,像是某个水晶浮雕的一部分,只是已经看不出原状。
一个小锦囊,里面一枚药丸,散发着浓郁的气味。
一封竹筒,用火漆封得好好的,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什么玩意儿?”宁澄将这些东西翻来覆去的看,满脸诧异。
“有些东西我看你也未必清楚,但是你家殿下来就一定明白。”凤知微浅浅一笑,指着那竹筒道,“我且给你解释一下这东西你就知道了,长熙十三年太子逆案,你还记得当时在静斋楼上,长缨卫人群中突然飞出一支火箭,she中了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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