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城只能算闽南一个中等城池,守军两万,不是火凤一合之敌。然而当华将军率大军如铁,拍马提枪而来,准备像以往一样,连阵法都不必摆一阵猛攻上城墙时,突然在城下停马勒缰。
骏马长嘶,人立而起,扬起的前蹄将一抹阳光灿烂的踢飞开去,阳光下女将眯起眼睛望着城楼,眼神冷峻而又充满不可置信。
那里,严阵以待的士兵之前,一人面色苍白,五花大绑于旗下,正激动的看着她。
她的夫君,燕怀石。
华琼的脸色,一瞬间也白了白——不是早早的叫他离开了吗?不是派出血浮屠最jīng英的卫士来送他父子走的吗?身在危险帝京的凤知微,不惜将自己最jīng锐的手下派出去送他,怎么还会被俘入敌手?
城墙上燕怀石激动的盯着华琼,夫妻已经一年多没见面,他思念她彻夜难安,如果不是殿下给了这么一个机会,他要到何年何月才能与她再见?
为了表示诚意,他自愿被缚上城楼,相信这副模样也能令妻子心疼,下决心弃暗投明。
“琼……”他颤颤巍巍的喊,难抑语气里的激动,城头上风大,将他没有中气的语音chuī散。
身后宁澄偷偷摸摸冒出来,听着这声音细弱如蚊子叫,皱起眉头——这样子怎么劝降?单手伸出按在燕怀石后心,一股内力送了过去。
“琼!”燕怀石这回声音终于洪亮了许多,直入城下华琼和万军耳中,“救我——”
华琼攥着金枪的手指,不被人察觉的紧了一紧。
就像她刚才看见城楼上被缚的燕怀石时,心也那般紧了一紧一样。
她身侧来自西凉的齐维齐少钧父子并不认识燕怀石,但看见她神qíng,脸色也变了变。
这位铁石一样的女将军,他们从未见过她如此神qíng。
如果说早先刚刚加入火凤的齐氏父子还对主将是华琼有些不满,随着时日推移,这个出身普通的女子所表现出来的坚毅和超乎常人的决断,早已令他们心服。
而此刻华琼的表qíng也让他们不安——华琼一直都是火凤的核心,是整个起义大军的灵魂人物,她一手重建火凤,作战勇猛身先士卒,极得士兵爱戴,可以说只要她一动摇,整个起义大军就会四分五裂,所有战绩都会功亏一篑。
齐氏父子对望一眼,将马身微微向后移了移,一左一右夹住了华琼。
华琼并没有注意他们的动静,她直直盯着城楼之上,最初的激动已经平复下来,忽然金枪一摆,厉喝道:“你是谁?”
“!”
城楼上燕怀石一呆,他背后的宁澄一跳,唰的又缩了回去。
华琼隐约看见城墙上有张脸一晃即逝,露出的一半眉目有点眼熟,可惜转眼不见,而燕怀石一呆之下,听得华琼不认他,立时便露出激动神色,大声道:“琼儿!我是怀石!你的夫君!我和长天都被抓住了,救我们!”
火凤军轰然一声,齐齐看向自己的主帅。
“救我——”燕怀石倾身向着妻子,声泪俱下,倒不是做作,而是见久别的妻子,心qíng激越,想着一别经年,险些就此天涯不见,好容易见了,居然还是城上城下咫尺天涯,连相认都不敢,这又是何苦来,何苦来?
好好的世家夫人不做,非要做这刀头舔血的活计,欠了的qíng,可以用一千种一万种方式来还,为什么偏偏要用不惜倾家灭门的这种?
他神qíng激动,苍白的脸色泛出微微的红,伴随着他的喊声,不知道哪里传来孩子细弱的哭声,似有似无,飘dàng在城池上空,明明轻弱,却比那狂声嘶喊更有力的契入人内心深处。
马上华琼身子晃了晃,金枪险些落手,霍然仰头看向城楼深处。
她蜷指抓紧枪,手心里满是汗水,那哭声细小,却明明是孩子哭叫,是长天,是长天吗?
母子连心,她可以在燕怀石呼唤时勉qiáng把持住自己冷语相向,却无法在儿子的哭叫中依旧岿然如山。
更要命的是,城楼上人头层叠,她便是站在马上也不能看见长天到底在哪里,怎样了,而她也断然不能在此刻站起身来。
她只要有一点不妥动作,整个大军就会骚动。
“琼儿!救我!你弃械投诚!殿下不会罪你!咱们田园逍遥去,从此不管这世间战火,琼儿,你当真一意孤行,要将我父子葬于此地?”
华琼的手指微微颤抖,铁甲发出细微的碰撞,掩在披风下无人听见,她盯着城头求救的燕怀石,并无怨怪,也没觉得他给自己这个主帅丢了颜面,有的,只是怜惜。
她怜惜他,从一开始,到现在。
她从来都明白他的心xing柔弱寡断,灵活的处事方式来自于自幼受到的欺压,小小年纪便学会察言观色,在羞rǔ讥嘲底求生存。
她也知道他并没有勃勃野心,还有几分随波逐流的个xing,到帝京是因为被家族放逐,做家主是因为被bī到死角,连娶她,也是因为当日祠堂前她袒腹求婚。
这样的怀石,要的是娇妻爱子一家团圆,要的是天涯相伴厮守不离。谁也不该要求他溅血三丈斥敌自杀。
可同样,谁也不能要求她为自己的男人孩子,便抛却知己义气,抛却这数十万跟从她相信她的火凤军。
她相信,只要她此刻抛下长枪,对方也许真的会赦免她一家,但是这身后火凤军怎么办?她们跟着她转战闽南,不是为了此刻被出卖背叛的。
远在帝京的知微怎么办?她将所有属下和生死命运毫不犹豫的jiāo在她手,不是为了给她在周城之下烟消云散的。
她一旦放下金枪,枪尖就会戳破知微最后的凭仗,身后是万丈悬崖。
她不能。
有些事,可以做,但不能做。
做了,便违背这一生做人的理由,活着也是一种羞rǔ。
华琼攥紧长枪,手背因为用力绷得雪白,青筋根根绽出。
城楼上燕怀石还在声声呼唤,声音哀切,孩子的哭声始终未曾断绝,因为不能见其人,而令人越发抓心挠肝的担忧,火凤军不少女兵脸上已经出现恻隐茫然之色,更多的人将目光投向华琼。
华琼这么长时间默立不动,众人已经开始疑虑,大军出现了慌乱qíng绪。
“琼儿——”燕怀石倾着身子,只盯着华琼。
城楼下沉默如雕像的华琼,突然将长枪一挥!
金色的枪尖在日光下划过灿亮的弧线,城上城下,所有人屏住呼吸。
华琼的枪尖,落下时打在马耳上,骏马长嘶一声,扬蹄就奔。
城楼上燕怀石激动的向前一步。
城楼下万军发出一声长长的吸气声,听来像平地里卷起风雷。
华琼却并没有奔向城楼的方向。
她的马,向前一纵之后便被她轻巧的一提,马身流畅的一转,背对城门,绕着她的步兵方阵一周。
日光明丽,万军铁甲光寒,黑马上的红袍女子高举金枪,策马奔行于肃然军阵之前,蹄声答答,踏破岑寂的风声。
“儿郎们!姑娘们!”华琼的声音高亢,一片寂静里远远的传开去,“刚才我撒了谎,城楼上的,是我的夫君,我的爱子!”
大军轰然一声鼓噪,齐氏父子对视一眼,脸色yīn沉。
“我原以为他们已经安全离开,但是他们还是被缚上了城楼!”华琼举枪越跑越快,“你们也看见了,朝廷要用他们父子的xing命,来换我的归降。”
“大帅,你要怎么做!”有胆大的士兵,忍不住高声大喊。
“很多年前,我曾对我的一个好朋友说过,”华琼并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她策马绕大军而行,越跑越快,脸色通红,额头渗出微微的汗,“他是我的良人,是我华琼,从八岁便开始爱着的男人,我曾对南海永不gān涸的波làng发誓,终有一日我要他明白,我爱他比山海阔大,胜过所有。”
城楼上燕怀石身子一僵,蓦然热泪盈眶。
城楼下万军扬起脸,看着他们神一般的主帅,在万众之前,公然袒露心声。
没有人觉得荒唐放纵或难堪,只觉得日光下擎金枪飞驰的女子,灿烂美丽,当真如神。
“他们捆在城头,我心里也五内熬煎。”华琼并不回头,也不停息,“但是要我就此放下刀枪,为一家人的安危弃战友不顾——那我华琼,不如死去!”
“琼——”城楼上燕怀石霍然惊呼。
“世事难全,但也不是不能全,只要你舍得!”华琼已经奔到军阵正中,头也不回一指,准准指的是燕怀石方向,“你们看着!城楼上有我的男人和我的孩儿,你们给我杀上去,救下他们,如果这点事你们都做不到,将来下了地府,莫要怪我在孟婆桥前等着,骂你们一声窝囊废!”
她哈哈大笑,手中金枪一顿,嚓的一声,金枪中突然弹出一截明光闪亮的刀锋,她背对城楼,面对大军,毫不犹豫,举刀向颈!
“琼儿——”燕怀石惊骇yù绝,嘶声大叫。
“慢——”躲在他身后的宁澄瞪大眼睛,险些一头撞上城墙。
“大帅——”火凤军齐齐大吼,悲愤若狂。
巨大的声làng铺天盖地压下来,因为一个女子的决断和勇气,城上城下,数十万人惊震yù绝。
宁澄越过高墙,齐氏父子拍马冲前,无数人冲出军阵,yù图救下他们的主帅。
然而华琼一番奔跑,早已一人远在城门和大军之间,她说做就做,决断gān脆,谁也没能料到世上还有如此视生死等闲的女子,一时间谁也援救不及。
长刀映日,寒光如雪。
刀光在众人绝望震惊的眼神中横抹而过咽喉。
“铿。”
突有不知哪里飞来的小小石子,快至无法描述的she来,如黑线一抹,jīng准的弹she在华琼的刀背上,铿然一声,刀在险险碰上咽喉的那一刹,突然断裂!
断裂的刀落下,被赶来的齐氏父子一人一半赶紧抢了过去。
华琼睁开眼睛,眼神愕然。
宁澄正落在半空,看见这石子脸色一变,突然向火凤军阵中扑去,然而人还没扑到,嚓的一声万矛齐出,斜斜向上,大地上刹那展开一朵巨大的黑色花瓣的花朵。
宁澄无奈,半空中一个筋斗翻回去,却没有落回城墙,而是落在城门前,落地后眼神犹自在不甘的搜寻。
华琼镇定得很快,石子从火凤军中she出,说明那位高手隐藏在军中,她也不去寻找,一转头看见宁澄,霍然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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