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独一无二的完颜煦。
“若你是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看着怔忡不语的韩楚风,笑意盈盈,仿佛从不曾受过伤,从不曾流过泪。
她缓缓走近,执起韩楚风布满老茧的手,直视他溢出彷徨与挣扎的眼,“若你觉得是对,那便去做,阿九这辈子,只记得楚风大哥的好。”
十年前,他叛国投敌,十年后,他抛弃妻子。
他恨自己,禽shòu不如。
他如此自私,为了自己的理想,为了心中浇不灭的仇恨。抛下至爱他的妻子,遗弃敬他如神的稚儿,屠杀与他同甘共苦的女真部下。
他是反复无常的小人,是这世上最卑劣的男人。但却不能忘记,被金军践踏的普通汉民,被弯刀夺取xing命的无数汉军将士,被金军残忍分尸的老父……
反与不反,都是错。
忘不了,胸中抱负,忘不了,韩氏家训,忘不了,男儿血xing。
他抿唇不语,把掌中纤细的手越握越紧。
语言如此苍白贫乏,此刻静默,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好好照顾自己。”
莫寒乖顺的点头,低头揉着发红的手背。“好。”
“还有……宥麒要托你照顾,母亲她,恨透了女真人。但让他随你会宫也是不妥。大战之时,往日旧识大都不敢接受他。你可有法子?”
远远看着呆坐在石阶上一动不动的小小身影,莫寒蹙眉,不忍道:“他是无辜的。博日娜不要他,你若再将他遗弃,宥麒便是孤儿了。”
韩楚风亦向外看去,眼中似有莹润光泽,闪烁着无法言语的疼惜,“等等吧,等战事结束,我再想办法,一定把他接回来,一定。”
“好吧,我给苏州行宫去封信。”
“大恩不言谢。”
“举手之劳而已。只是你,刀剑无眼,战场之上还需多加小心,你是宥麒唯一的依靠了。”
京鑫似一朵颓败的花,死在最绚烂的时刻,战火纷飞,寒光凛冽,满眼皆是触目惊心的红,一碰,仿佛就要流出血来。
幸然,脚下土壤依旧,来年chūn晓,仍有盎然生机。
莫寒步出门厅,牵起韩宥麒冰冷的小手,“进屋去吧,夜里冷,当心着凉。”
他依旧保持着连日来的沉默,安静地随莫寒进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曾从韩楚风离开的方向移开。
“明天去给你裁几件衣服。”
“……”
“宥麒,叫我姑姑就好。”
“……”
“下雨了,宥麒,你怕打雷么?”
“……”
“我怕打雷,从小就怕,呵……很丢脸对不对?”
“……”
“以前每逢雷雨,他都会……小男子汉韩宥麒,肩膀借姑姑一下……”
在这样雷声轰隆的夜里,我只是,胆小地被吓出了眼泪而已。
浓黑的影音遮盖他无奈的笑容,她似乎总是如此,色厉内荏。明明难过至极却仍要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去安慰别人。
要怎么样你才能变得稍微聪明一点呢?呆呆。
他从房梁上跳下,落地无声。
挑开chuáng帘,他看着chuáng榻上满脸泪痕的女人微微勾唇,琥珀色的眼中竟是怜惜。
“呆呆……”
“我要走了。去大漠,与狂沙作伴,日后再不踏足中原。”
“幸而在苏州学了门手艺,此番可去关外开店卖饺子。你曾赞过我厨艺非同一般,我想,生意应该会很好吧……再不济,便继续做杀人的买卖。”
“我是杀手,生来便是,再难改变。你不同我一起是对的,我……终究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总不能叫你陪我去怪外吃沙子吧,你这身子骨,三两下就能叫huáng沙给埋了。难得,你聪明一次……”
他伸手,轻轻拂开粘在她嘴边的发丝。
“还是第一次,想要停下来……可是你……可是你却不要,天下第一美男子陆非然你都不要,真不愧是呆呆,我的……呆呆。”
他将藏在袖中的紫木簪取出,放在莫寒枕边,弥散着他的体温,他的气息。
“下辈子……做我女儿吧。”
幔帐缓缓落下,他静静凝视,直到已无fèng隙可窥。
窗外更深露重,他踏月而去,仿佛从不曾来过,无丝毫踪迹可寻。
今夜只余习习晚风,轻拂chuáng幔。
一曲终,人散去。
繁星下的萧索,灯火阑珊处,尽欢小小的身子被晚风chuī得瑟瑟发抖,他死死盯住那一扇古朴厚重的红漆大门,眼皮都不曾眨一下。
“世子,进屋吧。老身求你了,若害了风寒可怎么得了。”岑管家又止不住劝道,但尽欢固执得像一头小牛犊,目光不曾从府门挪开分毫。
寒风呼啸而过,将腐朽大门嘶哑的呻吟带入耳畔。尽欢突然起身,圆滚滚的身子不顾一切地往府门口奔去。
仰头看着满脸风尘,面无表qíng的父亲,尽欢愣了愣神,随即蹿到父亲身后,急切地寻找,却终是颓然。
“爹爹……”尽欢还有些喘不过气来,扯着完颜煦的衣角,略带哭腔地问道,“娘亲呢?”
完颜煦躲开尽欢闪烁着泪光的眼睛,将他一把抱起,向正厅走去。“我不在这几日,功课如何?可有偷懒?”
尽欢仍在努力地往门外看,直到府门紧紧合上,再不留一丝fèng隙。“娘亲呢……爹爹,娘亲呢?”
“哦,明日就去给你找一个,你尽欢想要什么样的?”他心不在焉地答道,满身疲倦地坐在躺椅上。
“爹爹……”尽欢不置信地看着完颜煦,死死咬住下唇,半晌,突然爆发似的喊道,“爹爹把尽欢的娘亲弄丢了!”
“尽欢讨厌你!”
他从完颜煦身上跳下,忍着眼泪跑回卧房。
“她有什麽好的?过几天给你找个比她温柔美貌一百倍的……”他半眯着眼,身体随着躺椅的弧度摇晃,倦意沉沉。
岑管家默默抹一把眼泪,不忍地说道:“世子他,在门口守了一夜,王妃……”
完颜煦忽的睁眼,打断岑管家的话语,吩咐道:“你准备准备,明日本王要去宫中负荆请罪。至于尽欢,过些日子把他送回会宁,你也一同去,待在燕京,恐难周全。”
岑管家虚应一声退出门去,却瞥见躲在门外长廊处的尽欢。他缓缓上前来,扯住岑管家的衣袖,肩膀仍在一下一下地抽动,“娘亲走了,爹爹也不要尽欢,尽欢是没人要的孩子。”
“他们……都不要尽欢了。”
清晨微光中,她一睁眼,便看见被遗落在燕京王府中的紫木发簪,急忙起身去寻昨日踪影,却只见残灯烛泪,似一场繁华落尽,了无痕迹
韩楚风寻来的圆脸小丫头燕子敲门而入,问莫寒今日想梳何种发髻,她却直直望着铜镜发愣,许久,方才将攥在手中的发簪递给燕子,紫木簪上已蒙上手心薄汗,湿润滑腻。
“简单些就好,用这个吧。”
不多时,丛丛乌丝便将发簪包裹,素雅的发髻,除斜cha入发的紫木簪外再无装饰。燕子左右看了看,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太素了些?”
莫寒对着镜子,尝试着将唇角上扬,留给燕子一朵淡雅怡人的微笑。“这样便好,多谢你。”
燕子脸一红,连忙致谢,却见屋外一阵嘈杂,莫寒已然起身往外走去,不留神撞上匆忙赶来的韩楚风,险些倒地。
韩楚风急忙将她扶住,也不多话,径直说道:“完颜晟前来督战,于前夜在途中被刺杀,现下陈全命我趁乱乱突袭金军,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语毕,转身疾走,莫寒连忙拉住他,急急问道:“那刺客呢?”
“乱箭she死。”
望着韩楚风渐渐远去的背影,她下意识地抬手触碰头上发簪,粗糙简陋却无比熨帖。
只愿天大地大,无所羁绊,只愿仍有清风明月时时与尔相伴相依。
腐朽
雪落无声,夜幕下的汴梁皇宫灯火辉煌。
昭华殿内,君臣同乐,美酒佳肴,歌舞升平。即使在偏殿角落,仍可听得靡靡弦乐,不远不近地纠缠在耳边,挥散不去,更似众人脸上虚假笑容,遮掩幕布后的丑陋狰狞。
“说话呀!以前不是挺横的吗?怎么?哑巴了,不说话了?”穿着艳红色喜庆袍子的孩子又一次将对面瘦弱的男孩打倒,cha腰,挑衅地问道。
趴在雪地里的小孩闷不吭声,只是倔qiáng地回头瞪着比他高大的男孩,咬紧下唇,仿佛下刻就要愤怒地冲上前去将其按倒撕碎。
“怎么?还不服气?没娘养的!”红色衣裳的男孩做势要打,旁边略小些的男孩却突然出声劝道:“大哥,若打得厉害,怕是要告道父皇那里去,到那时……”
大皇子遥显甩开二皇子遥沣的手,不耐道:“二弟担心什么!小东西敢告到父皇那去,就不怕下回打死他!再说,父皇厌恶死他们两母子,怎会理会他!”语毕又是拳挥过去,打在遥勉侧脸,磕破嘴角,血渐渐渗出,在漫银装中落下零星血色。
“别总装得比谁都高贵,告诉你,你已经不是父皇嫡子,没人再会让着你!还有,下回再敢跟我动手,有你的好果子吃!”
遥勉咬紧的唇颤抖着开阖,几乎是用尽全部力气喊道:“母后乃名门望族之后,岂是尔等粗浅之人能……”
遥显的拳头与遥勉涨得通红的小脸只有毫厘之隔,却听身后声轻唤,不得不停住动作,连忙站起身,恭敬行礼。
遥勉勉qiáng抬头,眯起被打肿的左眼,努力向长廊转角看去,却见一华服女子缓缓从暗影中走出,身后跟着手提宫灯的侍女。缎面绣鞋踩在薄薄的雪地上,发出吱吱的声响,绛紫色裙角擦过有些脏污的积雪,他就着昏huáng的宫灯,顺着厚重的白色狐裘向上看去,便见一张含笑的脸,jīng致的面容,淡雅的妆容,波光粼粼的眼瞳。
遥显遥沣皆是恭敬,同行礼道:“侄儿遥显/遥沣见过姑母。”
“同是自家人,无需多理。”目光扫过趴在雪地里的遥勉,并不多做停留,仍旧是温和地对站着的二人道,“在殿上看不见你们几个小淘气,原是跑着雪地里寻新鲜把戏,大冷天的,也不怕冻冰了。皇上正寻你们呢,大过年的,可记得多说几句喜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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