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寒示意随行宫人不必跟来,却独独留下遥勉,随她一同走向花园一隅。
原是曾在延福宫问过话的张氏红霞帔,听了脚步声,连忙行跪拜大礼,却不敢抬眼相对。
有些淡漠地看着在寒风中等候多时的女子,莫寒拾起一片枯叶在指尖把玩,“红霞帔好兴致,这满园萧索倒是别有一番风韵。”
不答话,只是直挺挺地跪着,又是重重地一磕头,道:“妾身位卑,但望公主殿下福寿康宁富贵永享。”
“弥……”月字还未出口,便只余一声叹息, 缓了缓,才开口唤道,“红霞帔,你可知念七现下如何?”
弥月亦是哽咽,“念大侠仍留在边境一带为朝廷办事。”
“哦?仍活着,便是好了。”莫寒伸手隔着冰冷的空气虚扶弥月,“红霞帔起来吧,这么冷的天要当心身子。”
转身,对一旁面容沉静的遥勉略微扬起唇角,“进了宫,便好好服侍皇上,做好份内的事qíng即可,也算是对故人的jiāo代。”
遥勉瞄一眼仍旧跪在雪地上的女 子,安静地随同莫寒离开。
身后是弥月颤抖的声音,“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却已来不及体会人世无常的的悲凉, 将目光投向一旁垂首而立的纤巧及之后五六个宫女内侍,越发深沉。
袭远仿佛已对她放下戒心,弥月不在她身边监视,而他亦不会再轻信任何人,没错,是任何人,这便是宫廷生活的法则。
低头,望向兀自沉思的遥勉,恶作剧似的捏他粉嫩的脸颊,乐不可支。
“玩个游戏吧!”
“姑母……”遥勉有些跟不上节奏,皱眉不赞同地望着被他称作姑母的女人。
“游戏的内容就是看谁先跑到冷宫!”
“什么?”
“一二三,开始!”
辉煌殿阁,繁华楼宇,每一步都是虚浮,点滴欢乐都是从时间fèng隙中偷藏,隐匿于重重帐幕之后,须臾成风。
时光化雾,刹那成空。
走出那片静谧之地,墙外已是夕阳晚照,血色光辉将苍穹引燃,烈焰席卷单薄的雪地,莫寒无奈地望着满满站了一庭院的侍卫宫人,回头对红着眼睛的遥勉耸耸肩,做个鬼脸,“你跟嬷嬷回自个宫里,我还得去跟圣上认错,谁让咱们今天闹这么一出呢!”
遥勉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仿若未闻,却在下一刻乖顺地随走上前来的嬷嬷离开,略向前几步,又用那兔儿般盈满血丝的眼瞧着莫寒,yù言又止。
莫名心酸,莫寒揉一揉他的发,笑道:“大人的事qíng小孩子别多想,回去好好念书,过了年节太傅可是要查功课的!”
遥勉擦一把眼角,点点头。
回望清冷静谧的寂寞宫墙,一提步走过严阵以待的侍卫,在夕阳暗影中无声微笑。
在宫女侍候下净了手,莫寒却只安静地站在离圆桌一尺有余的地方,迟疑着不肯入座。
袭远绷着脸,以筷子轻敲瓷碗,发出清脆声响,斜睨了眼一旁乖觉异常的人,清了清嗓子,道:“阿九今日在冷宫可还玩的尽兴?”
莫寒不答,垂目看着脚尖,怯怯地伸手拉 拉袭远描着金线的袖口,讨好地扬起嘴角,“ 不过是跟宫女太监们开个玩笑而已……”
“哼……”袭远扬手将甩脱,面色却已然缓和许多,只是仍扳着面孔喝问,“这玩笑倒是有意思,朕正批奏折呢,就听见外头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王顺也是个经不起事的,匆匆忙忙跟朕说长公主带着三皇子失踪了。这下可更有趣了,朕令禁宫侍卫封堵城门,又遣一大批宫人去寻,内侍卫统领跟朕说长公主和三皇子进了冷宫便再未出来。朕就是纳闷,这冷宫到底有什麽让你感兴趣的?”
退后一步,躬身行礼,“圣上恕罪。”
“行了,别跟朕装可怜。”用筷子虚指身侧空位,示意莫寒坐下,“说你去做了什么吧。”
将拿起的筷子复又放下,莫寒迟疑片刻,观察着袭远的脸色缓缓开口:“去见了紫玉。”
“哦?原来你与废后竟是如此亲厚,朕倒是疏漏了。”他薄凉的唇轻触被沿,嘴角挂着讥讽的笑,言语中夹杂着明显的不信任。
莫寒叹息,“年节里带着孩子见见亲身母亲而已,大人的错何必怪罪到小孩子身上,何况他是你的亲骨ròu。”
眼底眉梢,清冷面庞终有细微触动,但仍是不信,冷冷道:“这些时日你对遥勉颇为照顾。”
“如何?”她笑,抖落下先前负荆请罪时的乖顺,“圣上可是不许姑母与侄儿亲近?”
袭远无言以对,低头吃饭。
“其实我这次也是存了私心的。”瞥见袭远明显停滞的动作,莫寒心下一沉,想来世上最高明的骗术便是说真话,只不过说一半藏一半而已,但愿能如此逃过严密的监视,“我去同紫玉要了样好东西。”
袭远并未有过多反应,显然是事先知晓,只随意附和道:“哦?是何物?”
“白狐领子,十年前猎场里你答应送我的,却不想转给了紫玉,这回正好讨来。不过也难得紫玉惜旧qíng,收得极好,现下寻出来也没有丝毫破损。”
他从桌下握了她的手,滑腻且温良,心绪不由得一松。
“世人都赞长公主贤德,却不知其实也是个小肚jī肠的。”
莫寒亦暗自松了口气,面上仍是没心没肺地笑,“我可没闲qíng去在乎旁人如何如何说,只管自个过得舒坦就行。再说,天大的事不还有你们这样贤德宽厚的人顶着么?圣人太难, 做小人就挺好。”
“哼,你倒是本分得很!”他轻哼一声,但已不复先前质疑,“那也用得着一路跑着去?”
“若是跟宫女们说,他们定是要拦的,再呈报给你,大半当即就给驳了,弄不好害得挨顿教训。倒不如就这样去了,横竖也只骂一次。”
袭远失笑,轻捏她鼻尖,“你总是有理。”
顿了顿又正色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不然那玉华殿的宫人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莫寒忙不迭保证:“绝对不会有下一次 ,皇上可别凡事拿宫人们开刀,不然过不了几天我那玉华殿可就人迹罕至 。”
“不罚他们,难道罚你?
指示宫女将碗碟撤走,回头却见莫寒坚定地摇头,不由得大笑,揽了她纤细的腰身,取笑道:“胆小怕事,谁跟了你,怕是要暗地里后悔死。”
下意识地往外挣,对于袭远的触碰,她有莫名的抵触,但须臾之间,脑中已回复清明。
忍,是悬在心头的一把钝刀。
不再往外挣脱,垂下眼睑,静默无言。于袭远, 又做另一番体味,他只当她渐渐尝试着接受,心中一喜,手臂不自主地收紧。
尽力压制,仍是亲昵的口气,“奈何我倾心相待却总换不到他人半分真意,这便好似那吃人的夜叉,面目可憎。”
“还记恨着先前的事?朕不过是想多放些人在你身边保护你 而已,朕也能放心些。”
她仍是垂着头,摆弄腰间挂坠。“圣上自然是为大局着想。”
触到袭远痛处,联想她曾受过的委屈,无外乎为“大局”二字,他便心生怜惜,安抚道:“罢了,都是朕的过错。今后绝不再如此。”
“琐碎事qíng而已,圣上无需挂心。”
“朕琢磨着这当是说反话,阿九心里指不定多怨恨朕!”他笑,眉目舒朗,此刻才显出几分少年稚气。
仿佛现下才是人间,识得凡尘俗世,普通qíng感。
“后宫经验总结?”
“可不是。虽说后宫美人无数,但归结起来不过几类,只是面孔不同罢 。”袭远牵着它往案几走去,懒懒地说,“但阿九是不同的。”
“可别太抬举我,再夸几句就得找不着北了。” 将侧脸埋进斜照的yīn影之中,笑得极不自然。
而袭远却在仔细观察她的表qíng,不错过任何细微变化。“阿九,今日又起战事。”
莫寒身子一颤,迟疑着开口道:“是么?想来huáng天庇佑,大齐必是胜 。”
袭远从桌脚堆得老高的一叠奏折中抽出一份,置于莫寒眼前,那耀眼的明huáng,几乎要将瞳孔灼伤。
“看看吧,里头提了完颜煦。阿九不想知道么?”
她在心底冷笑,他处处试探,她步步为营。
目光落在奏折边沿灰白的指尖,她忽略袭远几近炽烈的眼神,犹豫许久,终是将奏折从袭远手中接过。
如她所料,完颜煦再胜汉军,窦县失手。
缓缓合起奏折,脑中飞快旋转,该以何种表qíng面对袭远。
她只能保持默然,将折子递回,不料袭远却扣住她手腕,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好似等待,好似怜悯,更有一股胜券在握的自信。
他嗓音低沉,引导似的说:“再看看,下面还有。”
她本满腹狐疑,现下却成恐惧。仿佛那几句gān瘪的文字会将 拽入无底深渊,更似利刃,划开永不弥合的伤口。
她的世界,陡然化作一片废墟,只留她,独守空城。
许多画面,凌乱不堪,来回闪烁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却似青烟弥散。
她想,她此刻定时极丑的,落寞不堪,暗自神伤,不知该感叹命运多舛,还是应嘲笑自作自受。
而他此刻应是极美的,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又有娇妻在侧,众人恭贺,皇帝亲临。青云壮志,何人能敌。
她离开,他亦丢开枷锁,失去羁绊。
为何不能为她留下些许yù念,醉生梦死,了此残生。
此刻打破她梦境的人,才是真的残忍。
“八大部族之首,蒲察部首领的掌上明珠,乃完颜合剌亲自下旨赐婚,婚礼定在他凯旋之日,且帝后亲临……”
很静,四周空旷。
仿佛有温和的风,携着淡淡的青糙香,追逐纷乱的发尾。
抬起头,闭上眼,就可以寻到那些恒河沙数版闪耀的星。
还有那随风而来的辽远歌声缠绕在耳际,仿佛在何时听过,那般深沉低哑的嗓音,流溢着默默温qíng。
“章古图海子里的芦苇,不是种的是自己长的;娇小柔嫩的蔚琳花儿,不是画的是天生的。后襟绣着库锦花儿,袖口绣着旱獭花儿。二十三岁的蔚琳花儿,两只眼睛象龙腾花儿。烘托月亮的群星,是碧空的装饰;生来美丽的蔚琳花儿,是理想的qíng侣。锋利的针尖,扎透 厚厚的鞋底;美貌的蔚琳花儿,扎透 小伙子们的心底。莎糙的颜色,摸来摸去摸不了;蔚琳花儿的心意,老来老去老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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