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坐在chuáng沿,屋内七八个喜娘廊柱一般静默站立,屋外漫天的吵闹,一幅繁华图景,独独衬出她此刻的孤独,死一般的孤独与无助。
青青突然忆起,原来她方才及笄,正是豆蔻年华,青葱岁月,美好无邪。然,这一刻,却似佝偻老妇,qiáng撑着皱成凤爪似的手,触摸一颗坚硬石化的心脏。
新房门被人粗鲁地一脚踹开,夜风猛地灌进屋里,扬起了青青的喜帕,展露出尖细嫩白的下颌,将到那樱桃似的唇角时,却忽而落下,勾住了男人的眼,也勾起了男人的澎湃心cháo。
左安仁有些愣了,由众人簇拥着挤进新房,便傻傻瞧着chuáng榻上娴静安坐的新娘,笑,得意地,满足地笑。
待他走近了,喜娘便欢喜道:“请新郎拿起喜称挑起喜帕,从此称心如意。”
瞧那扎了红绸花儿的称杆伸到眼前,随着持杆人跌宕心绪,微微颤抖。
青青勾唇,放柔了眼神,却又含着怯懦,眼含秋水,面如桃李,正道是远惭西子,近愧王嫱。待到喜帕全然被挑起,又偷眼望那左安仁一眼,随即羞答答垂目看着脚尖,却又将他视线牢牢缠住,令人放不开呼吸,挪不开眼。
大约是碍着公主的面子,众人不敢多闹,只揶揄左安仁几句便各自散开,青青觉着新娘子倒是好扮得很,只需装作娇羞模样,便连口也不必开,全由得左安仁打理。
屋内渐渐安静下来,青青听见门响,正抬头望外瞧,恰恰对上一双含笑的眼,虽笑,却含讥讽,狭长深邃,炯炯如炬。青青一怔,那人已反身将门合上,退了出去。
喝过了jiāo杯酒,吃完了生莲子,喜娘便将青青引到梳妆台前,拆散了发鬓,撤下了嫁衣,留得一件粉红色团花锦绣中衣,乌云似的青丝落下,柔柔坠到腰间,撩起楚楚纤腰,飘渺婀娜,如香培玉篆,凤翥龙翔。
喜娘一齐福身,道:“请新郎新娘早些安寝。”
说话间,便一溜退了出去。
新房内只余下青青与左安仁二人,左安仁心中突突地跳,怕太心急,轻慢了她,又怕太温吞,不解风qíng。
青青坐在镜前,一遍一遍地梳着长发,亦梳理着泥泞不堪的心绪。她须等待,等待左安仁开口,等待自己足够冷静。
烛火明丽,一层层光晕散开,涟漪般徐徐延绵,亮得晃眼,恍惚出一室暧昧迷离,暖融融熏着男人的心,燃出丝丝缕缕的烟,袅袅弥散在眼前,只剩雾蒙蒙的一片,熏熏然,红的越发触目,白的越发惊心。
他瞧见一簇绝色花,临水盛放,细心去看,原是一抹倾城笑,自她唇角散开,却一圈圈dàng漾在他心海。
他被这烛火晕红了脸颊,燠热了胸膛。
他瞧着她,弯曲的小指,瘦削的腕骨,莲藕似的小臂,纤长白腻的颈项,丝丝浮动的发尾……稍稍舞动间叮当作响的环佩,无一不是对他的勾引。
她勾着他,撩拨他,拉扯他。
他的心被悬起来,她拉着那泛光的丝线,指尖绕弯,一点点将他的魂魄勾去。
她是妖,描画了女人皮囊,来这繁华世间,只为共他一夜贪欢。
美景如斯,他又怎能辜负。
他上前去,扶了她的肩,盈一手滑腻,软玉温香,他低声道:“公主,夜深了,不如早早安寝。”
他从镜中瞧见她盈盈一笑,若chūn梅绽雪,霞映澄塘,暗香缭绕。
瞬息,丢了心魂,随她唇角弧度飘来dàng去,触不到她的衣角,回不了他的空泛皮囊。
他未觉察她森冷眼眸,兀自沉沦,妄想就此沦落,深深在她身体里沉下去,沉下去,不知疲倦,不依不饶,不眠不休。
他品味着,这销魂噬骨的缠绵,抵死不忘。掌心已渐渐揉搓起来,从肩颈到手臂,似乎便要如此,将她揉散在手中。
青青站起身来,他便顺手一揽,紧紧拢住她纤细腰肢。
他掌心使力,享受着手中曼妙触感,那楚楚纤腰,果真不盈一握。
他笑,一如饮下陈年佳酿女儿红,熏染迷醉,沉沦不醒。
她亦笑,任他熟练地脱下她层层衣衫,她像蜕皮的蛇,腰肢款摆,袅娜多姿。
他沉入浓烈酒香,沉入她瑰丽笑靥,忍不住,低声赞:“笑弯秋月,羞晕朝霞。”
青青咬住下唇,他低头来吻,她险险避开,他的笑意更盛,与她咬耳朵:“怕羞么?”手下大力一拉,便将她衣衫扯落,堪堪留下杏色肚兜被一身白瓷似的肌肤衬着,盛开出颓靡到极致的美。
烛火霎时燃到极致,一同追逐绚烂无期的死亡。
亮,太亮,太艳丽,要将眼眸灼烧,烧出chūn池里的水,蒸腾咸涩枯萎的泪。
青青看着他笑,他此时此刻,似恍然惊梦——原来她当真是妖,却不稀罕这一夕欢愉,只好整以暇地等他落网,看他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青青笑弯了眼角,退后一步,远远瞧着他的怔忪惊疑,笑嘻嘻问道:“驸马,好看么?”
她侧了侧身子,更露出光luǒ背脊上,深深浅浅的红痕。
他久经欢场,自然明了,这刺目的星点痕迹,是缘何留下。
他猜不出,这弯弯曲曲的哑谜,怔怔看着她,虽唇角轻笑,眼底却是彻骨的冷,肚兜上一朵并蒂莲,一如她倨傲面容,冷丽灼眼。
冷冷睨他一眼,她便转身披衣,“驸马可知道这痕迹是如何来的?”
左安仁未来得及起身,只呐呐道:“你……这究竟是要做什么?”
青青勾了唇角,半眯着眼,扬起线长脖颈,一步步朝他走近。
“噢?那驸马可想知道,是谁?在本宫身上留下这印记?”
他几乎顶不住她这般犀利眼光,他适才了悟,她是妖,嗜血的妖,他便是他手下猎物,她一步步靠近,便是要将他一片片撕碎充饥。
“你——”他铆足了气力,要叱她不知廉耻,方才抬头,对上她冷凝的眼,却又吞吐起来,只漏出一个“你”字,再说不出其他。
她嘻嘻笑起来,踮起脚尖,凑在他耳边,吐气如兰,“驸马来猜猜,是谁?能有这样的本事,敢要了待嫁的公主。”
身后是无垠的恐惧,他退无可退,拼死一搏,陡然拔高音调,吼道:“我本不知你竟是这般放□子,当真是rǔ没了皇家颜面,你……”
青青无惧,眯起眼角,更是上前一步,紧紧挨着左安仁微微颤抖的身躯,扬高了头颅,鼻尖凑着他人中,笑容中满是公主的嚣张跋扈,“嗯?怎么?你还敢醉打金枝么?好胆量啊!”
他忙不迭后退,她却不肯就此将他饶过。他是jīng疲力竭的鼠,她是好整以暇的猫,一番追逐,她需慢慢逗弄,才得胜利趣味,怎舍得立刻将他弄死。
状似惊异,她问:“驸马,你可是怕羞?”
她拉了他的手,满是怜惜,“宫里不就那么几个男人,驸马怎地还猜不出来,好没趣味!驸马,你是猜不到,还是,不敢猜呢?”
他急急将她退开,慌忙喊道:“你闭嘴!”
青青大怒,叱道:“左安仁你好大的胆子,敢这么跟本宫说话!”
未待左安仁反唇相讥,她便正了颜色,沉声道:“从三品光禄寺卿左安仁接旨。”
他惊疑,如降霹雳,瞠目结舌。
青青挺直了脊梁,站如松柏,“延福公主乃朕掌上明珠,朕爱惜之极,今嫁与左卿家,望爱卿与朕一般,珍之重之,勿有怠慢。”
见左安仁如石化一般,呆呆站着,青青便又笑道:“驸马,领旨谢恩吧!”
猛然惊醒,左安仁指着她,舌头打结,“你……你与圣上,你竟与圣上……做出……做出此等苟且之事……”
青青厉喝:“放肆,侮rǔ当今天子,该当何罪!”
左安仁愣愣无言,不置信地望着青青。
青青却又宽和笑了,挽了他的手,往chuáng边走,“这往后,你做你的驸马,我仍做我的公主,你我相安无事,各自快活,驸马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岂不妙哉?”
将他按在chuáng沿,青青抬手替他摘下金冠,“驸马这样的人品,青青是求不得的。只愿能在旁稍稍帮衬着,毕竟是夫妻,同根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青青自然是盼着驸马官运亨通,富贵荣华。”
左安仁仍是无话,青青也不急,自顾自将灯火一盏盏摁灭,“夜深了,驸马早些睡吧,明日里还得忙个够呛呢。”
青青合衣上chuáng,见着榻上白丝绢,又道:“我怕疼,这落红还得驸马代劳了。”
他不动,青青也不催,无所谓,他有一整晚时间回味思索。
而且,他没得选择。
假造圣旨又如何,侮rǔ圣明又如何,谁还敢当面去问。
青青胜了,却觉得冷,这感触,蹿着骨髓一路奔忙。四肢百骸,皆是苦楚。
青青由衷地无助,她抱住自己,却越发没有安全感。
她是随风的飘萍,居无定所。
她,何尝不想寻一个倚靠,安静地生活,生活得像一个女人。
梦魇
梦靥
【chūn山含笑,骑马倚斜桥】
迷雾中飘游着孩子的笑。
叮铃叮铃,环佩轻轻响,和着屋檐上纤巧风铃,唱足了一整个夏天。
菖蒲花盛开,花蕊承载着孩子琉璃似的梦境,一朵一朵,将御花园编织成烟霞色的绚烂地毯。
那时的横逸还太小,小得没有力气铭记痛苦与哀愁。
他腆着圆滚滚的小肚子,挥舞着小胳膊小腿,在开满纯白菖蒲花的记忆里,追着青青飞扬的衣袂。
他喘不过起来,在身后嚷嚷:“姐姐,姐姐,慢点跑,我追不上啦……”
碧洗阁那只爱碎嘴的红嘴绿鹦哥小油油,把自个舔得油光发亮,扑腾着翅膀勾引落在窗台上的小麻雀。
横逸一团子滚过,它便喊:“小胖子,小胖子,横逸小胖子。”(sun_su_118,乃家油头粉面的鹦鹉上镜啦,表找我要通告费啊!)
横逸撅着嘴,朝青青喊:“坏姐姐,坏鹦哥,就会笑话我!”
跑院子里拾了几个小石子,便往小油油身上扔,无奈小短胳膊太无力,无一命中。小油油得意,扑腾翅膀,摇头晃脑,“小矮子,小矮子,横逸小矮子!”
横逸憋红了脸,终是受不住,哗啦一声哭起来,震天地响。
青青笑弯了腰,跑回去,擦着横逸小包子似的脸,捏了捏他蒜头似的鼻子,说:“爱哭鬼,还让只鸟给欺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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