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敢说话,没有人敢悄悄问一句,你怎么了?
一脸凝重的傻瓜上前来,冒冒失失地说:“请公主节哀。”
青青看着他,他从哪里看出她的哀呢?她分明在笑,秋雨纠缠着她清脆如铃的笑声,散落在泥泞大地,埋入帝陵冷凝的土壤。
青青揉了揉脸,毫无仪态,顶着一双通红的眼,平缓地说道:“你还认得我?”
“公主教诲,臣下不敢忘怀。”
他低着头,敛着声音,青青瞧不见他的脸,下意识地觉着他语带讥讽,再回首,却撞上他诚挚目光,坦dàng磊落,由得青青看来,痴痴傻傻,懵懂无知。
但青青唇角嘲讽的笑渐渐僵住,仿佛是一息低叹,声如蚊蚋,“我不就是个恶毒女人,记着我做什么?报仇么?”
赵四扬yù言又止,他思索着如何解释,拿捏恰当,但前头安放棺椁的人已然安排妥帖,青青犹豫片刻,又提步往前,“赵大人也随我一同进去吧。”
她进了墓室,静静站在承贤身边。
她将所有人摈退,唯独留下赵四扬一人。
他站在她身后,令她觉得安全。
傻子,傻子才不会伤害她。
她见过赵四扬澄澈的眼,如同一双明镜,倒映出她的影,刁钻、冷漠、自私、贪慕虚荣、自以为是、虚浮做作、放dàng不堪、丑陋破败的灵魂与身体。
这样可怕的女人,居然还有人紧紧抓着不放。
可笑么?
她笑出声来,不知道有没有吓到身后的男人。
青青走到棺椁边,蹲下身子,抚摸着冰冷的棺椁,亲吻密封的棺盖。
“再见。”青青说。
她抬头,对赵四扬浅浅微笑。
天撼,地动,乾坤倒置,脚下的土地剧烈摇晃。
恐惧与震动一同到来,青青伸手去,想抓住什么,她不要,不要这样无依无靠,飘萍一般,至死无人相伴。
她抓住一只宽厚粗糙的手,她落进厚实温暖的怀抱。
青青的身体瑟瑟发抖,如同地宫里落下的石块。
要死了么?
青青依紧了身边的人。
死吧。
她听到赵四扬粗重的呼吸声。
她在黑暗中微笑,夜之花绚烂开放。
尘埃
尘埃
【东郊风物正薰馨,莫停留】
太安静,太寂寞。
黑暗中,尘埃独舞。
到处都是孤独的颜色,漆黑如同她绝望的眼睛。深潭,冷秋霜。
她靠着赵四扬宽阔厚实的胸膛,一语不发,安静得如同一尊冰冷玉像。
像观音,赵四扬想着,忽略手臂与身体的疼痛,遥远的,慈悲的观音,永远捂不热的玉石。
青青睫毛上落满灰尘,细微的动作,尘埃便落进眼里,伸手去揉眼睛,却发觉满手血腥。
秋日萧索,陵寝中寒气袭人,青青拉紧了厚实温暖的大氅,紧紧缩着身子,往赵四扬怀里靠。
赵四扬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青青的动作撞到他被石块砸伤的肋骨。
血留出来,润湿了他的粗布衣裳。
长久的沉默,她静静听着他沉重的呼吸,闻着他血液中的腥甜滋味,舔了舔嘴唇,嘴唇上满是灰尘。
腐朽的味道,她的唇是一座gān涸guī裂的河chuáng,尸横遍野,饿殍满地。
舌尖尝到的,是死亡的味道。
时间被无限地拉长,延展。
像拉面一样,白嫩的身体,没有休止地生长,长的令人厌烦作呕。
赵四扬身上的伤口不那么疼了,血都结成了痂,沉痛地覆盖在皮肤上。
像一只只跗骨的蛆。
青青手上凝固的液体也已gān涸聚拢。紧紧地粘着她,携带着赵四扬身上浑浊的气息——汗水的味道与皂角gān净的香。
如果你是一具死尸,我就宽恕你。
青青想,赵四扬如果死了多好,她就可以放心地,彻底地在这样狭小封闭的空间里依靠他。
“陵寝太深了,三天之内都不可能挖开。”
青青的声音有些低,圆润如珠,来回在赵四扬撑起来的角落中滚动。
“会死的,会死。”
“不会,绝不会。”
赵四扬声线低哑,他与她离得太近,他说话时陡然加大的呼吸全然喷薄在她侧脸。
温热的气息凝成了一颗颗细小的水珠,贴着她,吻着她的眼角面颊。
青青闭上眼,兴许睡去后,会在梦中死去。
黑暗与寂静搅在一起,和出一锅黏稠的粥。
赵四扬藏匿在黑暗里,思索了许多事qíng。
他慢慢梳理着过往那些贫乏无味的岁月,比如他的出生,母亲的怀抱,父亲的早亡,与白香的相遇,夫子的教诲,还有他所见的,这个冷漠残酷的世界。
脑海中闪过一个女人的影,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浮着刁钻跋扈的笑容。
世上的缘分许多种,同患难亦难得。
他叫赵四扬,赵四扬不知道女人的姓名。
他微微低了头,仔细度量。
她似乎睡得很沉,连呼吸都很难听清。
赵四扬陡然一惊,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她还活着,他长吁一口气。
她在他怀中入睡,是否有甜蜜梦境。
他救了她,义无反顾。代价是一只被砸碎了骨头的手臂和断开的两根肋骨。
然而青青只是合着眼,不曾真正睡去。赵四扬的手伸过来,探她的鼻息,她便在心中暗暗骂他傻子,却感到他明显地松下一口气。青青心里五味杂陈。
“我还活着。”
赵四扬尴尬起来,呐呐地“嗯”了一声。
青青以为他不会再说话,却听见头顶传来他诚挚坚定的声音,“别害怕,一定能出去。”
他的语调声线,如同哄孩子一般。
青青弯了嘴角,回应道:“你保证?”
他点头,在漆黑一片的角落,他重重的点头。
谁看得到呢?傻瓜。
青青笑起来,“你听我说个故事。”
“等我说完了,你就杀了我。饮我的血,食我的ròu,好好等着石头扒开的一天,那么,你有刀么?”
她几乎可以想象赵四扬被吓住的模样。
嘴角的笑容dàng漾开来,“没有也无妨。”她拔下发间金步摇,三尺青丝倾泻而下,落在赵四扬受伤的手臂上,覆盖着狰狞的伤口,沾染上他的灼热的血。
她在地上磨着金步摇末端,发出艰涩凄厉的声响。
这声音一直伴随她婉转话语,说尽最后一分感怀。
“一会我说完了,你就用这簪子,扎进我的心口。”
“等我断气了,你就继续用它,在将我心上的伤口凿开,一口吞下我的心,不不……先看看它,这颗心,是不是已经腐烂发臭,连充饥都不能。”
她没顾得上赵四扬的震惊,她无所谓,她就是疯子,她压抑太久,需要彻底疯一次,就在死前,酣畅淋漓。
“我的名字是……青青……你来,唤我一声试试……”
她的声音是小小的蛊,偷偷种在他心上,悄然无声,回首时,已然盘根错节。
他醇厚低哑的声音闯进她耳里,她的名字——“青青”。
“嗯。”黑暗中,她点了点头,仿佛是在模仿赵四扬的举止,略带些嘲笑与讥讽,却是满身倦怠,“我叫青青。”
她的眼泪落下来,坠在他伤口上,血淡了,划开来,糅杂着眼泪的苦涩。顺着裂开的皮ròu,浸入森森的骨。
青青用极其恶毒的话语描绘自己,赵四扬很安静,安静地看着她,透过密云一般的黑暗,清晰地看见她泪流满面的脸,气氛迷离暗昧,尘埃集结了他的qíng绪,她无助的眼睛在尘埃漩涡中越陷越深,他将要抓不住她。
可是这一切,青青无从知晓。待到故事完结,簪子也磨得锋利。
“我以为只要铁石心肠,就能作壁上观。”
……
“我以为只要隐忍不发,大风大làng不过伏在我心上。”
……
“我以为去日苦短,来日方长,不长不短就到地老天荒。”
……
“其实错的离谱。”
……
“我骨子里,就是贱。”
……
“青青。”
青青靠着他,他断裂的肋骨刺破了腹腔,黑暗中失去颜色的血液顺着伤口潺潺流出,将她与他黏在一处。
“青青。”他执着的,小心翼翼地唤她。
他抬起手,寻找她的脸,捂住她的湿润的双眼。
青青把簪子塞进他手里,他冰冷的手背被她握着。
她循循善诱,“你来,来……手要快,我怕疼。”
然而赵四扬太过虚弱,他连握紧发簪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也就是个小姑娘,说什么死不死的。”
“公主出去之后,能不能帮着照顾我母亲?她老了,连纺纱的力气都没有。”
他快死了,青青愣了愣,一命换一命,他为她挡去了落下的石块,他奄奄一息,他什么都没有得到。
簪子掉落,与地板碰撞出清脆突兀的声响。
青青冷笑:“行了吧,少在我面前扮圣人,若我有事,你即便出去也是死,兴许还会祸及满门,现下你舍身救了我,死后奖赏定是少不了的。”
只是,这样狭小封闭的空间,谁能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赵四扬仿佛不曾听见,他的意志已然涣散,眼前是远在苏州的赵家老宅,树影婆娑的长廊,荷香四溢的池塘,炊烟袅袅的厨房……
他突然攥紧了她的手。
青青的恐惧急剧扩散,她一口咬住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直到他发出疼痛呻吟。
他的血缓解了她对水的渴望,她舔了舔嘴唇,还想继续。
“你得活着,若你死了本宫便灭了你满门。”
青青不知道,当时的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不愿意赵四扬就这样死去,起码现在不要。
“你上过战场,应当知道如何包扎,你教我。”
赵四扬“呵呵”地笑出声来,继而又痛苦地捂住伤口,咳嗽着断断续续的说:“明明就是……是个huáng毛丫头,还偏要装出大人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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