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嘛……”她拿过手帕盖在眼皮上,看不着他的脸,也不让他瞧见自己哭哭啼啼模样,“原我也不是这样眼泪浅的人,谁知道今天是犯了什么病,又或许是风太大呢,chuī得我眼睛疼。”
“是呀,风大。”他再紧了紧她肩上猩红刺目的披风,吐出一声绵长叹息。略略低头,隔着一张芙蓉锦帕轻轻亲吻她含泪的眼睛,陪着千万分小心,一触即离。
难舍有千万分,眼睛却要蒙上薄纱一层,不可点破。难,难,难。
梅园里寂静无声,渐渐她的哭泣也停了,停在他轻轻拍击的掌心里。
陆焉喊一声“chūn山”,那小子兔子一样从犄角旮旯里钻出来,手里捧着个细长的匣子,递给陆焉,他一接手,他即刻蹿开,见鬼似的片刻也不愿多待。
匣子打开来,是一支镶满宝石的佛郎机火铳,陆焉道:“这个你收着,万一……拿出来吓吓人也能拖延几分。”
她拿起来在手上掂一掂,比印象中轻了许多,好奇问:“这火铳我还真没玩儿过,只知道神机营转捣鼓这些,但这一只这般贵重,必不是出自神机营。陆大人……您又中饱私囊啦?”
他笑,“怎没来的你不必管,火铳未附弹药,你只拿它当个新鲜摆设就是。”
“哪有人拿大pào火枪当摆设的,不知道的还当我是夜叉转世,动不动就要杀人。”
他看着她眼角未gān的泪,心思转了千百个来回。想要涌紧了不放手,最终也只能眼睁睁放手去,叹一声造化弄人,心灰意懒。
他扶着她,缓缓向居士林去。状似无意地问:“前些日子慈宁宫差人来问话了?”
她回过头看他一眼,佯装嗔怒,“果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西厂番子。玉珍姑姑悄悄来的,没走正门,问完了就走,也没赏我,真是奇怪。”
陆焉道:“你放心,她不敢乱说。”
她略惊,“提督大人真是神通广大,手都伸到太后跟前了,树大招风,你可小心着点儿。”
景辞的调侃他都当做关心,照单全收。轻声说:“外头的事qíng郡主不必忧心,臣自会打点。若进宫,两个人不可招惹……”
“我晓得的,喻婉容嘛,我不搭理她就是。”
“还有一位,永平侯府里出来的湘嫔,是个能掐会算的道姑,圣眷正隆又与永平侯府牵连甚深,此人不可接近。”他眉心微蹙,敛了神色,郑重道:“要紧的是切记,永平侯府再不可去。”
“永平侯怎么了?”
“尚不明朗,臣不好多说。只这一条,郡主切不可忘。”
景辞郑重点头,“知道了,我都听你的。”
他赞她一句好乖,伸手摸一摸她侧脸,鼓囊囊脸颊微微泛着红,正是女子最美的年华。
“时候不早,前殿讲经就该完了,臣……”
她抢了他的话头,固执且霸道,“那你早去早回,可千万好好的。”
他阒然一笑,她眼前枯败的梅园便一瞬间亮起来,是枯木逢chūn,梅香再续,引人醉。
“好,都听小满的。”
她说:“不听话,回来收拾你!”
chūn风褪去颜色,山中仍是冬。
下山时景辞与大夫人照面,大夫人双眼通红显然又哭过一回。回身看山顶,微蓝天际乌云压城,大夫人掩着嘴感叹道:“chūn雷大雨,这几日本就不宜出行。”
身边扶着她的老嬷嬷说:“才成活的秧苗,就要遇上这样大的雨,真是……听说去年冬天西北饿死不少人哪,都往京城里涌,承安门的守卫白日里都不敢开城门。”
大夫人双手合十,口中叨念,“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但谁知神佛在何处,又肯不肯睁眼看看这疾苦人间。
西南战事如火如荼,莽应龙这一回举全国之力入侵孟养司,缅人善战不畏死,西南胜负难定。正是局势紧张之时,谁料到家中又出事。这一回景辞没敢去颐寿堂凑热闹,窝在缀景轩听半夏将那传了二道的话再吐出来,“大少爷要去西南参战,折子已经递上去,圣上今日在朝上嘉奖,二老爷才知道消息,真真是厉害,一丝风都不透。圣旨一下,这会子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大夫人老夫人哭成一团,二老爷唉声叹气,唉……大少爷可真是拧脾气,平日里瞧着最温和不过的一个人,真gān起事来,半点退路都不留,真是……”
她的感叹一句接一句,到最后也没琢磨出个恰当的词来。景辞心里头闷得慌,仍是要说:“横竖去西南,自有大伯父照应着,应当无碍。只是祖母要伤心了,大哥毕竟是长孙,打小在祖母身边长大,这qíng分不要说我,就是青岩也没得比。”
“可不是嘛——”半夏一拍大腿,接得迅捷,“听说老夫人哭得背过气去,舌头底下含了参片才缓过来,揽着大少爷哭了半个下午,好不容易劝好了,大夫人又晕过去,太医如今还在颐寿堂守着呢。”
“今年开年不吉,家里确是多事之秋。”长兄的决议她不好多言,便只问,“大哥人呢?”
半夏道:“已经回潇湘苑了,许是临走前,总有几句话要jiāo代。”爱妻幼子都已不在人世,还要jiāo代谁呢,景辞心里头想着也就只有俞姨娘了,好歹是一块儿伴着长大的人,总不能亏待了。
入夜,树影婆娑。
他有很长一段时日不曾来过俞姨娘的院子,因她常年吃药,这屋子便藏着一股药香,跨过门槛,扑面而来。
她半躺在榻上,呼吸孱弱,面庞苍白,唯有一双杏眼清澈,望见他来,才染了笑意。“大少爷——”她挣扎着要起身行礼,被他按住了,低低道:“青柳……”
她便要落下泪来,青柳青柳,她的姓名,似乎许久不曾被人提起。或许是从簪一朵芙蓉花,钻进鸳鸯帐那一日期,她是谁,年岁几何便都成烟云。
丫鬟搬来一只官帽椅,他便在她chuáng前落座,沉声说:“青柳,我就要走了。”
她的泪涌出来,正伤心着,又怕惹他不喜,忙扯了手帕去擦眼角,点头应道:“妾身听说了,不敢再劝少爷,只求大少爷保重身体,妾身等着大少爷凯旋回京。”
他看着她,眼睛里透着挣扎与悲伤,话到嘴边,竟也不知如何开口,他并不是如此犹豫不定之人。只不过二十年过去,即便是一块摆设一只猫狗都难免有不舍之qíng,何况是人?但到底,只需顿一顿,他终是开口道:“走之前……籽玉的遗愿……你知道的,她始终放不开,她始终恨着……”
她便都明白了,一瞬间什么都清楚,也没有恨,也没有怨,她始终是卑微的,一件jīng巧器物或是一个解闷玩意儿,从来算不上人。
她说了些与此无关的话,“大少爷与大少奶奶自小青梅竹马,真真叫人羡慕,我记得少爷答应过大少奶奶,三十五之前绝不纳妾,可惜了……确是怪我……不不不,是怪妾身,怪奴婢,这都是奴婢罪有应得,其实不必大少爷亲自来说,奴婢自会了结。奴婢只担心这孩子……”似乎时间由转回五年前,她仍是他的笔墨丫鬟,日日看着他读书习字,默默守着心中那一点点念想,自顾自的快活着。
或生或死,她都做不回青柳了。
☆、第35章 香消
第三十五章香消
景煦避开她汲满泪水的眼睛,呆呆看着chuáng柱上jīng细的雕花,闷声答:“孩子祖母会照看。”
“那……奴婢想再给大少爷磕个头……”她带着一身病弱,就要qiáng撑着起来,他摆手说“不必如此”,她却异常坚持,印象中青柳似乎始终是柔顺的、毫无怨言的,却也是有着惊人的偏执,这一点他曾深深领教过。
她的衣裳单薄,身子瘦削,仿佛撑着最后一口气,要同他诀别。额头磕在地砖上,冰冷如一个个无qíng的夜,藤蔓一般在胸中疯长,如今终于不必再苦熬下去,何尝不是解脱。
“奴婢愿大少爷平安喜乐,福寿安康。”她的心念郑重而虔诚,这一世去了,只愿再没有下一世。
“你……起来吧。”他伸手来扶,她破天荒的拒绝,伏地不起,隐忍到了极点,双肩颤抖,枯瘦的身体似落叶坠风中,飘零不知往何处去。“少爷回早些休息吧,让奴婢再跪一会,再跪一会,这恩就该还完了。”
“好——”他亦哽咽,造化弄人,只得无言相对。
夜凉如水,院中兰花开了,就在这夜里晚风中,轻轻摇曳。谁记得当年,谁记得青柳,谁记得那个书房掸灰的姑娘,谁记得那个盛夏她鬓边的芙蓉花。或许一切都是注定,一生花开花落,孤寂无人肯赏。
毫无意外的,第二日清晨俞姨娘“病死”在那张小chuáng上,院里管事通知她老子娘将人领回去,来了人才知道,她家中父母早已经不在,只有个驼背的哥哥,肥胖吓人的嫂子,听说拿了钱,旁的什么都不管。府中给备下一副薄棺材,大少爷不让葬在祖坟,便只有另寻一处凄凉山头,糙糙了事。
然而半夏不信,搬个小凳子在景辞耳边絮叨,“哪能是病死啊,大夫早说了,俞姨娘这病拖拖拉拉的又不是急症,吃着药,定能再撑个一年半载的。再说了,哪能主子一死就把丫鬟打发出去?肯定有蹊跷,院里还有人传呢,说俞姨娘是半夜里想不开,一根绳子掉死的,舌头咧出来这么长呢——”两只食指伸出来,她比了个一尺长,“她哥哥嫂嫂都不看人,拿了钱就跑,真是……良心都被狗吃了!”她愤愤然唾弃着。
景辞这段时日始终懒懒,听什么都提不起jīng神,手上的九连环玩了半日,也腻了。随手扔到一旁,同半夏说:“你仔细些,这些话不要再传,省得颐寿堂的老嬷嬷要来掌你的嘴。俞姨娘下葬府里有管事跟着,你替我塞五两银子去,给姨娘多少烧些钱纸香烛,生前凄苦,死后……但愿她能多想些福,来世投个好人家吧。”
半夏起身,不敢再多说,“是,奴婢晓得的,这就去办。”
太阳拨开云层终于舍得露脸,一束光穿过窗台恰恰落在景辞藕荷色的裙摆上,无心中镶上金线云纹,明晃晃耀眼。白苏端着一只青花缠枝牡丹龙凤纹高足果盘进屋来,里头是洗净沾水的枇杷果,一个个肚大饱满,huáng灿灿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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