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_兜兜麽【完结】(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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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辞低头再给小老虎添上尾巴,簪子勾出来蜷缩的四肢,一只讨喜的小东西就在她手里成型,未料她继续问:“梧桐呢?木棉来说吧,好歹她与你是一处作伴的姐妹。”

  木棉擦了擦手,立在一旁低声道:“原也没打算瞒着郡主,大人吩咐过,郡主若问起,奴婢们便只管照实说。梧桐姐姐下山去城外营帐想找大人求救,不成想走错了方向,承安门外是自西北前来驰援的大同总兵麾下副将郎玉芝,那人治下不严,领的是贼兵惯匪,一路上gān了不少jianyín抢掠的乌糟事儿,遇上他们,也是梧桐姐姐命不好……”下面的话不必多说,人人都知乱世浮尘,一个女子遇上兵匪还能是什么下场。

  景辞怔忪,久久无言。等到半夏思量再三也未能找出一句适当的话来安慰,她才平静开口,问:“人……收殓了么?”

  木棉道:“姑娘放心,大人吩咐过,办得风风光光的,绝没有亏欠梧桐姐姐。”

  “死后哀荣哪里称得起‘不亏欠’三个字?我欠她的,只有来世再报了。”

  木棉道:“郡主不必自责,白苏与梧桐,自入依着吩咐了国公府,便都知道会有这么一日,这都是命,不怨旁人。”

  她想起火光冲天杀阵满耳的那一日,白苏穿上她的玄乎大氅,在她眼前无声诉说,“这是命。”

  她最恨就是这三个字,或生或死或苦或乐,一生起伏都命定。

  打破沉默的是晚归的人,他才露脸,景辞便抹开了伤心,笑一笑迎上他似箭的归心。他便也顾不得其他人,低头遵从热切跳动的心脏,绕过四四方方案台走到她身边,抱孩子似的将她托举起来,端在怀里,掂一掂手臂上的小人,满意道:“今日似乎又沉了些,可见太医的方子奏效,再苦也要继续吃。”

  他换了常服,一身道袍潇洒倜傥,衬着满头银发似神似仙,这般万里挑一的人,眼下却如凡尘俗子qíng根深种,抱着她问:“还觉着晕么?昨儿夜里没见发烧,勿要反复才好。”

  景辞摇头道:“你放心,我好着呢。不过是说起梧桐与白苏两个,心里难过罢了。”

  陆焉道:“北上的队伍很快就会有消息,有什么想知道的问我就好。”眼神在案台四周军逡巡,最终落在半夏肩上,令她手足无措,正想要起身告辞,不想他竟有一句家常话等着,“半夏身子好了?”

  “好了好了。”半夏连忙答话,“嫩吃能睡生龙活虎。”

  “嗯,那就好。”他略微沉吟,转过脸来又遇上一旁笑呵呵看大戏的景辞,忍不住捏一捏她鼻头,瞪眼,要竖威严。无奈她肆无忌惮,笑得越发得意。而他是中毒是呆傻,莫名的也陪着她一块儿笑,岁月留下苦难,你却将苦难熬成了蜜糖。她忽然间想起某年某月,在他沉沉如许的目光下,她曾坚定地说过“有凤卿陪着,我什么也不怕。”温柔而坚毅。

  二月二吃过一顿百姓家最平常不过的手搓面,两个人对着桌坐下吃得闷不吭声,过后陆焉拉扯领口,竟吃出了一身热汗。放下筷子感叹,“这面条好吃得很,面汤也鲜甜,早几年怎不见二月二的时候吃这个,可见厨房都在躲懒。”

  景辞笑笑说:“可别,这东西若不是我听着好玩想弄了吃,这辈子也没人敢摆上桌让提督大人伸筷子。天气凉,多放了些胡椒辣子才吃成这样,不过出了汗身上倒是松快些,肚子里也发热,比往常那些jīng细玩意儿有趣些。”

  陆焉道:“你若喜欢,明日还叫他们做来吃。”

  景辞道:“哪能天天吃呢,至多两三回就腻,还是留在二月二这一日专程吃吧。”温温的巾子递给他,“擦擦汗,省得脸上粉白艳红的,我瞧着都嘴馋。”

  陆焉笑:“你若嘴馋何必忍着,想吃来咬上一口就是,小的身上可不止这一个地方可口,郡主大可以掀开了衣裳痛痛快快地吃一回。”

  “吃饱话多,明儿真该饿你一回。”景辞斜他一眼,宜嗔宜喜,小小一个眼神,反倒勾得他心驰向往。

  愿守在她身边,永远仰望她不能被时光更改的容颜。

  夜里她难得早早入睡,枯槁瘦弱的身体也渐渐养出几分好气色,历史已然翻过一页,京师战乱,太和殿的大火悄然成为发huáng老旧的故事,往后大人们用来吓唬不愿早睡的孩童,或许会讲上这么一个惨烈又短促的故事。

  陆焉忙完公务已是深夜,照旧守在她身边,握住她似乎永远也捂不热的手。正式静谧如水的夜,她似惊梦猛然间睁开眼坐起身,目光空落落散在点点微huáng的烛光下。陆焉料想她因是被噩梦吓住,拦住了要低声安慰一回,然而景辞平静且肯定地倚靠在他肩头说:“青岩出事了——”

  梦,到此为止。

  ☆、第91章 胞弟

  第九十一章胞弟

  景辞的梦里漆黑无光,但她莫名确信景彦的身体就在眼前,触手可及。耳边缠绕不去的是他最后一声呼唤,就如同此时,针尖穿过手帕刺破皮肤,尖锐的疼痛唤不醒涣散游离的意识,她似乎又听见景彦遥远凄厉的叫喊,被利刃撕开的咽喉里呼唤的是她的rǔ名,“小满……小满……”似有风过,呼啸、嘶吼,卷起狂沙漫天,残肢满地。

  即便到了月中,自陆焉口中仍未得到关于景彦的只言片语,但她心底清楚明晰,景彦或者已经不在人世,但未有确信,压抑沉闷的空气中便始终仍有fèng隙留给她用以自欺欺人。

  直到二月十九,这一日yīn雨连绵chūn寒料峭,大约是立chūn之后最冷的时候,屋子里加了炭,烧得苏合香的馥郁越发浓烈。木棉穿着件半新不旧的绛紫色夹袄搓着手从门外进来,同景辞说:“外头这雨还夹着雪子,路上不好行道,大人恐怕还需晚些时候才能回,郡主要先开饭么?”

  “不必,等吧,横竖我也没胃口。”景辞手里捏着的手帕绣的是年末已落尽的红梅三株,血染了枝叶,已是毁了。

  冥冥之中似有感应,当陆焉带着半身风雪悄然立在门前时,穿过八宝阁的空隙她窥见一种隐秘的坚忍,或许连开口都不必,只需一个眼神,彼此已心知,她的心坠地,他的话到底。

  景辞闭一闭眼,深深呼吸,将胸中浊气都吐尽,余下是眼中的清明,远远朝他伸出手,牵扯出一个虚弱无比的笑,“你回来了——”或许黑暗中仍有一丝光亮,一丝祈求,祈求所有残酷真想都只是噩梦一场,祈求一睁眼仍是无忧无虑孩童。

  陆焉于沉默中握住她高高抬起的手,令她尝到窗外冰冷刺骨的雨雪风霜,他起一个音,要说:“小满——”她撇开脸,眼神闪躲,叹一声长气,带着卑微的乞求同他说:“先吃饭吧,吃完了再说……”

  于是开始一场漫长压抑的晚餐,一篇已然写完结局的话本,一场悲剧已定的戏剧,能做的或许只剩下等待,等待最终的审判,等待神明宣告你心中已知的噩耗。

  一灯如豆,似乎夜已深,她脑中空白无法思考,更不知时辰几何,只晓得陆焉今日未去书房,而是自始至终陪在她身边,明明故人离去的消息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但仿佛早已经明知。

  他叹一声,伸出手来自身后将她环抱,柔软娇小的身体紧紧拥在怀中,呼吸沾染她发间玫瑰香,沁入了心肺,心中是任何风雨都无法撼动的平静安然。“年初景彦只身北上,投军宣府总兵治下,二月初出关迎敌时受了重伤,没拖上几日便去了。上头来查,这才知道是定国公府三少爷,如今棺椁才出宣府,约有个十来日能到京城。”说到句尾,他心中难免忐忑,温热的掌心抚过她散落的长发,顺滑如缎的触感总让人流连忘返。陆焉低头亲吻她耳廓,低低在她耳边说:“景彦是咱们汉人的英雄,多少人蜷缩在城墙里苟活?他,虽死犹荣。”

  景辞却只余木然,是石像一尊,不见qíng感起伏、欢心悲苦,冷冰冰不剩一丝生气。

  没听见回应,陆焉到底心焦,将她转过身来面对自己,望见她空dòng无措的双眼,忽然间话梗喉头,无语凝噎。最终是叹,“小满,景彦的死非因你而起,yīn差阳错老天戏弄罢了。若这要怪,就只怪孙氏,她才是祸首——”

  但她缓缓将视线移向他焦急等待的眼眸,平缓地陈述着,“梦里他总说疼,说害怕……他打小儿就是个淘气包,没少挨打,现如今没了,我也再护不了他。到了那边……不能让他受苦……”

  有泪自她眼角滑落,而她依旧呆呆望着他,分明是在看辽阔苍茫的糙原,高飞的雄鹰,以及蓝天下战死的少年。她呐呐地自语道:“他是为了找我……是想为我报仇……他怎么就那么傻!为什么……为什么到了要娶亲的年纪还是尽做傻事……”什么是傻?是他对这个世界的规矩礼仪所谓的忠孝礼义做出的最后一次反抗,他不认输,不妥协,他被视为不老练、不负责、顽劣不堪,但他又是纯真、赤城、勇往直前的英雄。他拒绝一切蝇营狗苟,他认定人活于世除却金银权柄,还有跨向远方的理想与追求。

  荣华富贵、千古美名,比不过纯粹而热烈的qíng感,一切终将随时光远去,唯爱永生。

  逝者已矣,生者仍需苦熬。他抱紧她,企图分担她体内无法抵御的疼痛,“怪我,是我不该,若早通知景家人你尚在人间,景彦必不会出走西北。你若心中有恨,恨我就好——”

  “恨你做什么?”景辞道,“命运弄人,我只想哭一场,其他都不想多说。”倚在他臂弯处静默半晌,末了只得一句自嘲,“怎么办,哭也哭不出来……”

  陆焉心酸至极,再动qíng的话也是多余,此刻只有身体的靠近能将命运的残酷驱散。一千个我爱你,比不上一个宽广温柔的怀抱,抚慰心中带着血的伤。

  浑浑噩噩熬过等待中暗无天日的时间,景彦的棺椁终于到了正阳门下,定国公府重新修缮过后的宅邸再一次挂上雪白缟素,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肝肠寸断,又是苦痛惋惜的年少夭折。

  景辞在提督府换上一身孝白,半夏躲在一旁,做不成事qíng便只能捂着嘴抽抽噎噎地哭。任谁也不能想象,此时此刻最平静的人是景辞,一丝不苟地整理衣衫,按部就班地系上粗麻布。陆焉看着她,开口道:“小满……国公府的人恐不会认你,你就是去,也难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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