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世誉一愣,回身走至他身旁半蹲下,这才看清了楚明允的脸色已然苍白,将他本就艳丽的眉目衬得愈发浓墨重彩。
楚明允看着苏世誉解开自己外袍的动作,忍不住调笑道:“苏大人这下可算是要占足我的便宜了。”
苏世誉也不看他,手上动作利索地将里衣的衣袖撕下一片准备来给他包扎,想了想还是解释道:“我平日里用的熏香都是安神香,多少有镇痛之用。”
“苏大人,断袖了啊。”楚明允悠悠地笑道,“你现在将贴身衣物都给了我,和我可就算是有肌肤之亲了。这下我的清白可是毁了,苏大人负责不负责?”
苏世誉忍不住抬眼看他是以怎样的表qíng说出‘我的清白’这种话,复又低头打量着他被血晕开大片的衣襟,“楚大人再多闲话几句,我想恐怕是等不到我对你负责的时候了。”
苏世誉这才终于看清那处箭伤,比他预料的还要再深些,近乎入骨,也不知楚明允是哪里来的力气说笑。苏世誉沉默片刻,低声开口道:“你没必要为我挡那一箭。”
楚明允靠上身后冰凉石壁任他动手包扎,苏世誉倾身凑过来时他闻见了淡淡的香气,跟寻常的安神香不大相同,气息中透着股温润的暖,在呼吸间流入肺腑,熨帖得连痛都轻了许多。他瞧着苏世誉垂下的眼睫落在脸上的细碎影子,勾起唇角缓声道:“我前些时候不才跟你表过心意?现在全京城都晓得我痴qíng于你,你这么快就忘了?”
苏世誉脸上仍是浅淡笑意,“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就不必再装了。你我同朝多年,堂下向来无话,堂上常有意见相左,我挡过你几次要事我也清楚,若是这般你还能对我qíng根深种,除非……”他试着拉开楚明允的衣襟,微皱了眉,“血ròu黏着里衣已经gān涸了,可能会有些痛。”
“除非什么?”楚明允饶有兴致地追问。
“除非你果真有病。”
楚明允轻而慢地笑出声,压低了声音,“相思病。”
苏世誉抬眼看他,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牙咬紧些。”
“嗯?”
‘嘶啦’一声锦帛裂响,楚明允luǒ露肩头上漫开一片赤红。
一室死寂,直到苏世誉包扎完善又为他理好衣衫,楚明允才缓缓捂上肩头声音喑哑地开口:“……你就不能温柔些?……犯得上这般记仇吗?”
苏世誉心qíng似乎好了不少,还抬手抹去他额上渗出的冷汗,温润嗓音含笑道:“你方才说了什么?我听不大清。”
第八章
石壁上的裂纹自一点向四周蔓延开,几声闷响后石块轰然崩落,满地碎石后显出一条幽窄甬道。苏世誉指间有一点寒芒闪动,转眼又隐入袖中,却也足够楚明允将它看清。他取过墙上烛盏,回头招呼楚明允起身。
楚明允边尝试着活动肩头边站起,心中不由感叹一句苏世誉包扎素质的过硬。他目光停在苏世誉的衣袖上,忽然道:“以苏大人的内力,当时不可能没发现那巡卫藏在转角后吧?”
苏世誉笑笑,坦白道:“是。”
“那你迟迟不拆穿,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
苏世誉摇了摇头,淡笑道:“打的什么主意现在说来也都是空话了,有什么好再提的。”
他出手着实太少,楚明允看不出武功深浅,言谈中更深谙辗转应付之道,难以套出什么话来,实在是不好对付。楚明允想了想,道:“路上无聊,苏大人陪我聊几句如何?”
苏世誉借着灯火打量着甬道,并不理睬他的路上无聊。
楚明允捂上肩头后靠上石墙,“啊……伤口好痛。”
苏世誉扭过头不紧不慢地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后才道:“楚大人这是……在暗示我过去抱你吗?”
“那倒不必,”楚明允说,“你陪我聊聊吧。”不待苏世誉开口又补充道:“多少分散我的注意力,大概也就不觉得太痛了。”
苏世誉瞧着他,“楚大人觉得我们能聊些什么?”
楚明允弯眸一笑,道:“不如这样,你我轮流来问对方问题。”
“……”苏世誉叹了口气,“若是对方不说实话又有什么意思?”
“所以说解闷罢了,”楚明允走到他身旁,慢声道:“能不能辨出真假端看自己,再者说,对方若是说谎不也正说明了他在回避那问题?”他眸光沉浮不定,带着似真似假的笑意盯着苏世誉。
苏世誉无奈地又叹了口气,抬步走入了甬道,“你想问便问吧。”
楚明允跟上他,道:“苏大人看上去斯文,没想到居然还这样深藏不露。你既然会随身带着袖剑,为何从没听人说起过你是懂武的?”
灯火如豆,只照亮了脚下一方石路,狭窄空间里只响着压低的嗓音。他们挨得过近,苏世誉耳际几乎能感觉到身后人的温热吐息,他不自在地偏开头,才开口说:“倒也没你想的那样复杂,不过常年养成的习惯罢了。”
“我十五岁时曾随父亲征战。”苏世誉道。
楚明允诧异地看着他的侧脸,苏世誉脸上似乎流露出一丝怀念的神色,更多是难言的复杂,甬道里光线过暗,他的表qíng转瞬即逝,来不及看真切。
苏世誉轻描淡写地继续道:“那之后他便严令禁止我再与人动手,想要我做个文臣。那时长安城不比现在,时有混乱,我当时又是年少气盛,动手总是难免的。父亲因此命我穿白衣以便管束,每每被发现我都要去祠堂罚跪,跪得多了,就学会了藏着袖剑掩去痕迹不让他发觉,逃了不少的罚。”
“还真令人意外。”楚明允瞥了眼苏世誉被火光映亮的脸,“你小时候真是比现在可爱的多。”
苏世誉对于这一评价不予置评地笑了笑。
“你父亲为什么禁止你动手?”他问。
苏世誉回头看他一眼,笑道:“这是第二个问题。”
楚明允无所谓地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苏世誉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开口道:“我倒也一直奇怪一点,以楚大人如今的身家地位,为何不把家人接来同住?”
楚明允脸色骤变,目光如刃般割过苏世誉的面容,见他依旧一脸淡然后才敛了神色,轻描淡写地道:“我是师傅捡来的孤儿,哪里来的家人。”
苏世誉点了点头,只道了一声抱歉。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楚明允的qíng形。京中早已传遍了在大夏与匈奴jiāo战时那不知来路的青年的威名,战无不克,所向披靡,三州尽归海内,蛮夷退却百里。大殿之上这年轻将领姿态随意地步入,任由数百朝臣以惊异目光打量,面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却总在众人不经意时流露出眉宇间的yīn戾冷漠。
那时苏世誉的父亲还在世,大将军苏诀看了他良久,对苏世誉道:“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苏世誉深以为然,下朝后便遣人查他来路,花费了足有几年才探听得知:
凉州楚家富甲一方,广结江湖豪杰,也属名门望族。匈奴南掠之时屠城无数,楚家自然无法幸免,却不知他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只有人说曾在一个滴水凝冰的冬夜里见过隐居剑圣门前跪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眉眼极似如今骄狂不羁的楚太尉。
看来他的确很不喜欢这个问题。
“到我了,还是刚才的问题,你父亲为什么不许你动手?”楚明允说。
苏世誉回过神来,微抬了灯盏以便彼此能将脸看清,然后他微微笑道:“大概……是不大喜欢我杀人的作风。”
楚明允微愣,还没来得及仔细体味他话中含义,便听苏世誉说了一声:“到了。”
他们停住脚步,苏世誉回头看了楚明允一眼,将灯盏递了过去,双手按上石门将其缓缓拉开。沉闷的石块磋磨声响起,亮光透进一线来,然后随越来越大的fèng隙流泻而入,他们不禁闭了闭眼来适应。
睁眼时视野已经清晰,古朴屋室,桐木案架,huáng卷青灯,竟是间书房。楚明允和苏世誉走出,回首发现石门的背面正是掩饰成了一排书架,方一合拢,就再无半点痕迹。
楚明允慢条斯理地打量了一周,回眸冲苏世誉笑道:“走吧,去找宋衡好好聊一聊。”
自书房而出,走下长廊便是中庭。月上中天,乐声已歇,他们在地牢里折腾了那么久,上面的筵席已经散了,婢女们低头收拾着碟盏,脚步匆忙地来来去去。
苏世誉拦下一个,笑问道:“姑娘,你家主人现在在何处?”
那婢女年纪尚小,战战兢兢地看了他一眼,忙垂首摇头:“奴婢不知。”
“那这筵席是几时散的?”
婢女抖得更加厉害,“就在一盏茶前,”她几乎带了哀求似地道,“奴婢只是个打杂的,大人请别再问了。”
苏世誉眸光微敛,放她走了,转头看向楚明允。楚明允冲右侧偏了偏头,“我刚才听见这边有声音。”
右侧是一片小林,花木扶疏,树影相织,月照栀花雪。果然有人在。
“这枝?还是这一枝?”谭敬点着栀子花回头问,他身后的罗裙女子笑嘻嘻地看着他不答话,他却像听到什么似的点点头,“那就听你的。”折下了一枝白雪无暇,递到了女子的手中。
工部尚书谭敬拍了拍衣上浮尘,抬眼见着向自己走来的两人一怔,连忙见礼道:“楚大人,苏大人。”
楚明允和苏世誉还没走近,女子就忙缩到谭敬的身后,只露出了小半张清秀的脸,怯怯地看着他们。谭敬回头握住她的手,柔声道:“阿绣,别怕。”阿绣攥紧了谭敬的手,低着头不敢再看来人。
谭敬对他们歉然道:“内子怕人,还请两位大人不要见怪。”
“无妨。”苏世誉笑笑。
“宋衡在哪儿?”楚明允开门见山地道。
“下官不知。”谭敬摇了摇头,“大约是出了急事。方才来了一个侍从向宋衡回报了什么,他样子有些慌张,跟我们赔罪散了筵席。内子不常出门,见这里新奇,我便问他能不能在这里逛逛,他匆匆忙忙地答过就走了。”他想了想,抬手指向一处,“似乎是往那个方向去了,两位大人若有要事找他,可去看看。”
谭敬所指的正是书房的位置,楚明允和苏世誉出来时那里空无一人。
楚明允勾起唇角缓缓地笑了,“不用了,想跟他打个招呼而已,算不得什么要事。”他回头看着苏世誉,“真可惜啊,看来今晚是见不着了。”
苏世誉笑而不语。
既然对方已经跑了,他们跟谭敬道个别也就离去。府外夜色沉沉,灯火依稀,只剩下了几辆车马散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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