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枯道长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时可嫁,今日却不行!”
天游子有意要将气氛缓和,奇道:“你这老道真是越活越不济,如今翻脸竟像翻书一样,婚约大事岂能这般儿戏?何况含夕那小丫头的心思连我都知道,你这师父难道是睁眼瞎子不成?”
樵枯道长待要反驳,突然仲晏子将手一抬,阻了他话头,yīn沉开口:“子昊,你做什么我都可以不管,但若你算计到且兰身上,便莫要怪我不客气了。”他这话说得极慢,语气亦是异常森然,就连身边两个老友,听着都不由心生寒意,且兰眸中难掩震动,忍不住叫道:“师父,您……您何出此言!”
仲晏子面沉如水,并不答她的话,风中只闻数声低咳,子昊脸上波澜不惊的笑容亦如平湖雪落,隐隐透出一丝清寒。
看着qíng形,天游子只怕他们一言不合再动起手来,顾不得与樵枯道长斗嘴,急忙从中斡旋:“老酸儒你别这般霸道,虽说这儿女婚事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你全不顾且兰丫头的意思,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仲晏子目视且兰,声音冷若冰霜:“丫头,你若非要答应此事,我便宁肯亲手杀了你,也不会让你一错再错。”
如此说法,明摆着还是一意反对,天游子暗中叹气,且兰心头不禁一寒。
自她拜仲晏子为师以来,仲晏子虽对她非常严厉,始终不苟言笑,但却从来没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过话,这感觉竟令她自心底生出莫名的惧意,指尖一收,紧紧扣向掌心,便在这时,子昊突然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一种温冷而柔和的触觉,瞬间包围了冰凉的心神,仿若chūn风轻拂水面,激起一丛涟漪后沉静的安然。
她听到他清淡如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朕知道王叔对朕有些误会,这样当众bī问且兰只是令她左右为难罢了,王叔与两位前辈今天既然来了,不如便到大帐一叙,若是过后王叔仍旧反对此事,朕亦会重新考虑。”
仲晏子盯视他片刻,道:“也好,事qíng总要解决,话不如一次讲清楚。”
子昊翩然而笑,抬手道:“王叔请。”
仲晏子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天游子与樵枯道长亦是随后前行。这时始终未敢cha话的商容等人方觉松了口气,且兰转身抬头,子昊对她微微一笑:“放心,先回帐中等我。”说着对苏陵示意一下,举步往主帐走去。
苏陵立时传令,不过片刻,大帐外调动兵马,将闲杂人等一律隔开,周围三十步内无人可以靠近,帐内几人要谈些什么,自然便也无人知晓。闻讯赶来,一直从旁观看的叔孙亦上前叫了声“殿下”,便与几名九夷族将领将且兰请了去,离司亦借机将殷夕青带来的消息告诉了墨烆等人。苏陵安排好一切,对离司道:“这里既没什么大事,你们便立刻动身吧,千万记得主上带给公主的话,莫要忘记。” 离司迟疑一下问道:“苏公子,主上他为何不准公主回来,万一公主到时候问起来,我要怎么回答才好?” 苏陵轻轻叹了口气:“主上的苦心,以后公主自会明白,但她若问,你却只有四个字,一切安好,此话当要切记。”
离司微微一怔,随后点头道:“我知道了,那主上这里便请公子和商公公多费心了。”那边墨烆已与靳无余将军务jiāo接完毕,聂七也已约了宿英来到,几人不再耽搁,随即启程往穆国赶去。
苏陵目送他们离开,回头望向大帐。
月淡星稀,风起四野,又是长夜将尽,天色微明时……
第94章 第三十章
黎明的天色已渐渐浸染了夜空,主帐中却是一片灯火通明。仲晏子入帐之后沉着脸一言不发,子昊亦似乎若有所思,一时并未说话。帐外兵戈声、脚步声来来往往,接二连三地传来,过不许久便恢复成绝对的安静,如此一来,就显得帐内气氛格外异样。
天游子点燃竹烟,深深吸了几口:“老酸儒,大家这么僵着不说话算怎么回事,你这做长辈的何必和小辈怄气。”
灯火之下,对面两人皆是目光一抬,仲晏子看向子昊,沉声发问:“你一定不肯放过且兰是吗?”
子昊侧身轻咳,眉心隐隐一紧,转头时却是无声而笑:“王叔清楚且兰身份,朕会伤害任何人,却绝不会伤害她,莫说是她,便是含夕朕也不曾将她如何,王叔此言从何说起?”
旁边樵枯道长顿时冷哼道:“哼!灭族亡国,难道这还不够,你还要怎样?”
子昊微一阖眸,面色淡漠喜怒不见:“楚国虽是亡在朕手里,却非朕挑起战端,三位今日前来,原是要替楚国兴师问罪,但楚国该亡已亡了,多说只是làng费口舌,前辈若为且兰和含夕,朕尚有耐心,但若要讨论此事,那朕恕不奉陪。”
他口气十分qiáng硬,毫无转圜余地,当面将几人话锋挡了个滴水不漏,显然绝无悔意。莫说是脾气急躁的樵枯道长,就连天游子也是暗暗叹气,不料最有资格过问此事的仲晏子却出人意料地点头道:“不错,楚国已亡,言之多余,战场上本无是非善恶,烈风骑既然败在你手里,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今天我也只与你谈一件事,你方才话虽说得好听,但执意要封且兰为后,难不成是为了她好?”
案上灯火微微一跳,烛焰窜动,似在子昊眸心映出一点幽邃的光影:“王叔说得对,朕非但是为了她好,亦是为了我子姓王族。王叔今天既然定要将此事问个明白,两位前辈并非外人,朕也不想làng费时间,便打开天窗说亮话。朕曾答应过且兰的母亲,绝不将她身世公诸天下,所以唯有这一个法子,才能让且兰名正言顺入主王族,王叔与九夷女王也曾qíng深意重,难道忍心违背她的遗愿?”
他话虽未全然点明,有些事qíng却已是呼之yù出,樵枯道长与天游子皆是一愣,不约而同看向仲晏子,樵枯道长忍不住道:“老酸儒,你……莫非且兰丫头竟是……你的女儿?”
仲晏子对这问话充耳不闻,只是面无表qíng看着子昊。过了许久,他忽然微微仰头,瞬间神qíng的变化似是刻骨的痛楚,无尽的憾意,随着一声长叹,双目一合,再睁开时,那种犀利的冷意略微淡去,取而代之却是一丝莫名的深沉。
“她当初有了且兰,并不曾让我知道,事后亦将真相瞒过了所有人,这件事本该是个彻底的秘密,你既然答应了她,且兰便永远只是九夷族的女王,为何现在又要她入主王族?”
隔着重重灯影,子昊的神qíng不甚明了,只一双幽深如墨的眸子静静望向对面,片刻之后,他缓缓抬起左手,送到仲晏子面前:“王叔若有兴趣,不妨一试。”
仲晏子心生诧异,眉目一挑看了看他,而后伸手搭上他的脉搏。
腕脉落入人手,倘若仲晏子有心,立刻便可将子昊制住,胁迫他答应任何事qíng,子昊却似毫不在意,甚至一点防备都未设,一任对方真气透入体内。
脉象浮沉,若断若续。
仲晏子引动真气不过瞬息,眉头便是一皱,只是稍许的试探,便已发现他体内异常可怕的qíng况。数十种蔓延纠缠的剧毒,在yīn柔动dàng的玄通真气中不断流窜滋生,几乎无处不在,真气如刃,毒气如火,频频撕裂着每一分血ròu,甚至连外来的真气都能有若实质地感觉到那种残酷的痛楚,指尖所触的肌肤滚烫,但手底骨ròu经脉却如浸在寒潭中一般冰冷,仲晏子眉心越收越紧,几乎无法想象眼前谈笑从容的人正一刻不停地忍受着这样的折磨,无法相信那一句句冷静锋利,处处先发制人的话语出自这样虚弱的身体,忽地抬头问道:“怎会如此?”
子昊白日受姬沧那一剑表面看来并无大碍,实则剑气累及肺腑,伤势着实不轻,再加上他数度动用九幽玄通,真元损耗甚巨,回来之后迫不得已再用金顶毒蛇为药,却始终未能静心调息,身体状况实是前所未有的糟糕。仲晏子虽早从子娆口中知道他的病qíng,却未料想如此严重,方才在帐外还不曾留意,此时借了灯光才发现他的脸色极差,只不过先前他语气太过qiáng势,让人完全忽略了这一点,直到他主动伸手示弱。
但即便知道是刻意,知道他此举必有目的,仲晏子仍是心神震动,忍不住要诊断究竟,抬手道:“右手换来。”
子昊却只一笑,拂袖将手收回:“王叔jīng通医理,不必如此麻烦了,只算一算朕还有多少时日便罢,这段时间要让王权顺利jiāo接,王叔认为是否够用?”
旁边两人皆是吃惊不小,不曾想竟是这般qíng况,天游子一敲手中烟杆,道:“小娃儿,你这话什么意思?”
“半年之内,朕需替王族做好万全的准备。”被问之人的回答简单明了,目光平静不见一丝波澜。
仲晏子蓦地蹙眉,缓缓道:“你……在替自己安排后事?”
子昊显然毫不在意这样的说法,轻咳声中深眸幽幽,一道目光透人肺腑:“王叔即便仍旧介怀往事,想必也不愿坐看王族血脉凋零,后继无人。且兰进入帝都,朕便可以逐渐让她以王后的身份处理政事,接掌宗族亦将名正言顺,只要她是王后一天,天下便无人再敢动九夷族分毫。而含夕,”他转向樵枯道长,“若她能生下一男半女,便是我雍朝的继承人,母以子贵,她与且兰二人后妃并尊,自不会受半点委屈。否则以如今的形势,道长是期望她复兴楚国吗?朕既决心灭楚,便可保证楚国永远再无复国的可能,若非惜她qíng义,岂会等到你们三位找上门来?”
一席话令得面前三人动容,目光jiāo撞,皆透震惊。
此事毕竟关系王族传承,其他两人都不便多言,帐中沉默片刻,仍是仲晏子开口道:“目前最有资格继承王位的应该是子娆那丫头,你这样安排,又将她置于何地?”
掩唇一声呛咳,子昊修狭的双眸“唰”地便是一抬:“子娆现在下落不知生死不明,王叔想让朕置她于何地?朕原替她选择了皇非,甚至不惜与楚国联盟,将他这少原君推上权利巅峰,他竟然没有好好保护子娆,反而害她屡遭劫难,王叔调教的好徒弟!”
仲晏子被他这番话呛得yù怒无从,天游子和子娆甚是投缘,对她一向偏爱,听他这般说法,不禁抢先发问:“那就是说子娆丫头如今人在何处,是生是死,连你这做哥哥都不知道?”
子昊压在案上的手掌徐徐收拢,面前灯影融融,而他面色寒若冷玉,只见苍白:“朕,确实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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