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边的笑痕不自觉地加深了几分,轻阖上双目,就在这样的夜色中,漫天星辉下,似乎睡了过去。
忽然,横于胸前的归离剑发出一声轻微的铮鸣……
左侧的殿脊之上,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个黑衣人。
夜玄殇眼睛蓦然睁开,一缕jīng芒倏忽闪过,却一瞬间又淡入眸底,握上剑的指尖,缓缓地松了开去。
他淡淡地开口:“你不该来这里。”
来人并没有搭话,只是走过来像他一样舒展开肢体,似是终于放松了心神,静静地躺在了他的身边。
从来都是如此相像,但凡能坐着,又何必站着,但凡能躺着,又何必坐着?
再者躺着说话本身也是一件很舒服很惬意的事,更何况身边的那人恰巧又是你唯一的朋友。
于是他笑着向来人抬了抬手,似是索要着什么,只是因为他知道他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带着好酒,那酒必然是极烈的,像漠北的寒风,凛冽地刮过喉咙,淋漓酣畅,dàng气回肠。而这一次,应该也不会例外。
那人眼皮都不曾抬起,只是打落他停在半空中的手,说:“没有!”
他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带出深深的遗憾,“没有?还真的很怀念燕风楼陈年醴浆的味道啊。”
虽然明知他是故意的,来人还是摇了摇头,轻声叹了一口气,扔了一个酒囊过去。
夜玄殇似乎早就料到这一手,笑着将酒囊接到手中,倾酒入喉。
来人静静地看着,看着黑暗中那人棱角分明的侧面,滚动的喉结,看着他平安地躺在这里,喝着自己带来的烈酒,黑暗中咧开嘴角笑了起来。
袍袖抹去嘴角的酒渍,夜玄殇笑道:“你不是去了赤峰山,怎么又千里迢迢地跑到了上郢来?”
来人在黑暗中白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说道:“我只是来看看,你死了没有,没想到,夜三公子倒是越来越有闲qíng了,大半夜在自家屋顶上chuī冷风,赏花赏月赏星星,倒是我彦翎多cao了这份闲心。”回想三天前,他还正在宣国支崤城中和姬沧的手下捉迷藏,却偶然得知穆国三公子在上郢遇刺的消息,现在想来仍心有余悸。
夜玄殇微微一笑,似又轻轻一叹,说道:“皇非姬沧,逐日对上血鸾,这一战还真是让人心驰神往。”
彦翎一听马上来了jīng神,“蹭”地一下子坐了起来,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你是没有见到,啧啧,那一战,真算得上惊天地,泣鬼神,堪称自当年白帝与朱襄惊云山十番棋局以来最为惊艳的对决……话说那日赤峰山上,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只见一红一白两道身影自山峰两侧缓缓步上峰顶,两人目光在半空中jiāo撞,刹那间,天地变色,风起云涌……”
彦翎滔滔不绝,逞舌如簧,直说得口沫横飞,舌灿莲花,浑然未觉身边那人渐渐阖起双眼,似乎睡了过去。
“……只见皇非一招‘日落千山’,你说怎么地……嗯?奶奶的,夜玄殇,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夜玄殇眼都不睁,喝了一口酒,方懒洋洋地慢慢说道:“还能怎么地,最后还不是姬沧负了半招于皇非,放弃了九夷之争。”然后抬眼看了看彦翎,用异常诚恳的语气说道:“唉,我实在不是想打击你,不过关于这场对决即使是上郢城中最蹩脚的说书人也比你讲得jīng彩,不要怪我不提醒你,你做你的消息贩子可比说书人有前途多了,而且更加有钱可图。”
彦翎白了他一眼,劈手抢了酒囊灌了数口,还待再喝,手腕已被夜玄殇一把拉住。
夜玄殇侧眸笑道:“喂,喂,这酒是你带给我的,怎么你倒喝起来没完没了的啦。”
彦翎闻言,嘴角一撇,手腕一滑已脱离了夜玄殇的掌控,指上用力,那酒囊脱手向庭院落去,却见身边黑影一闪,去势更急,抄了那酒囊在手,未见如何动作,人已复坐于自己身侧,笑着将酒囊之中的酒饮尽。
“如此好酒,被你这样糟蹋岂不可惜。”
“枉你身为一国之王子,做人却是越来越小气了。”
夜玄殇笑道:“当年倒不知是谁为了一枚金叶子被魔云教的老道姑一掌要去了半条命,若论小气,此人排第二,天下再无人敢称第一了。”
彦翎一翻白眼,不屑之qíng溢于言表。忽然又似想起来了什么,身形一动,凑到夜玄殇身边,问道:“喂,你可知道刺杀你的是些什么人吗?”
夜玄殇挑唇一笑,“连你金媒彦翎都不知道的事,我又如何得知?”长眸微微细起,那一日的qíng形宛如尚在眼前,那日所遇杀手个个均非等闲之辈,出手狠绝,计划严密,受制之后宁可咬破口中毒丸自尽,也绝不透露半分线索消息于他,显然是一批训练有素的死士,虽然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却不想去证实什么。更何况身为一国质子,他的特殊身份也会招致多方势力的剿杀,看不得穆楚jiāo好的大有人在。远的不说,单说这上郢城中,权倾楚国的少原君皇非,可与皇非分庭抗礼的赫连家族,在他们眼里他这个以穆国嫡子入楚为质的三公子也不过是棋盘上可用可弃的一枚棋子罢了。
彦翎看他若有所思,一拳打在他的肩头,说道:“喂,你是不是猜到了什么,连我也不肯告诉吗?”
夜玄殇侧目看了看彦翎打在自己肩头的手,面上没有一丝表qíng。
见他不说话,彦翎微微一挑眉,说道:“最受不了你这副没有表qíng的表qíng了。”
夜玄殇眉头微皱,说道:“没有表qíng还算得什么表qíng。”
“呵,你这个样子的时候,心里一定是在想问题,越没有表qíng,越让人感觉到莫测高深!”
“我有吗?”夜玄殇眉头蹙得紧了几分。
“怎么没有?”说着手掌又在夜玄殇的肩头重重拍了一下。
夜玄殇看着彦翎拍在自己的肩头的手,脸上仍然没有一丝表qíng。
“你看看,又来了,还说没有。”
夜玄殇苦笑着看着彦翎,慢慢说道:“下回可不可以拍另外一边?”
“为什么?”
“因为我受伤了。”
“受伤了?哪里?严重不严重?”彦翎猛地撑在他的肩头,跳着脚蹦了起来,急急问道。
夜玄殇微微侧头看向他的手,那手正重重按在他的左肩之上。彦翎若有所悟,抽动着嘴角,慢慢将手收回,讪讪地说道:“喂,不会这么巧吧?你一定是在玩我!”
夜玄殇面上带着非常严肃的表qíng相当郑重地说:“的确很巧。”
“……”
一道黑色的身影隐于殿柱的后面,从那人所处方位向侧上方看去,正可以看到楼顶之上的夜玄殇与彦翎二人,黑暗中只见那人微微眯着眼,目光闪烁不定。因为离得远了,那人似乎是待听得再真切些,不知不觉地自殿柱之后微微探出头来,额头之上忽然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不由得“哎哟”一声痛叫,随后夜玄殇冷酷的声音从上方传了过来:“计先,这大半夜的,你不睡觉,难不成是来陪本公子喝酒赏月的吗?”计先抚着额头,跪倒中庭,回复道:“属下未见公子在寝殿,故出来相寻……”话未说完,便听夜玄殇冷冷地道:“倒劳计总管挂心了,这里左右没你的事,去歇息吧。还有,如果你想听什么,不妨直接来问本公子。”说罢眼光冷冷扫视下来。计先跪在当地,背后冷汗涔涔,见他尚没有立即起身的意思,夜玄殇眉心掠过一丝不耐,喝道:“还不快滚!”
目光斜睨,看着计先láng狈起身,低头退了数步,方转身灰溜溜地离去,渐渐没了踪影。夜玄殇无奈一笑道:“你真的不该来。”
彦翎一笑,说道:“不该来也来了,再者说你那王兄,我又不是没有领教过?小爷我这几年走南闯北也习惯了,身后总是跟着几条狗,没事遛一遛,那是相当的有益身心。不过你府上的这一条不叫不咬的,却愈发要小心提防才好。”说罢丢了一粒胡豆入口。
夜玄殇眸心深处掠过一抹略带嘲讽的淡笑,身子向后一仰,人复躺在了瓦片之上,语调散漫,说道:“好歹养了三年,我也习惯了。”
彦翎随他也躺了下去,谁也未再说话,静看星空。
良久,彦翎叹了一口气,说道:“也罢,谁让小爷最近闲来无事,便替你查一查这些死士的来历权当消遣。”
“没有酬金的事你也gān,这倒奇了。”
“也就是你夜三公子,否则别人出一万楚金我也不gān!”
“这样说来,倒是我夜玄殇好大的面子。不过……”词锋一转,夜玄殇继续说道:“这件事你不要cha手。”
“嗯?”彦翎不由转头看向身侧之人,那人唇角处仍然是熟悉的一抹淡笑,只是那笑容背后隐藏的一些东西是从不肯让人触及的,即使是他。三年的时间,身边的这个人,好像并没有什么改变,但有些东西终究与以前不同了,他不再是初见时那个恣意的狂傲的少年剑客,那时的他就像漠北天空下翱翔的苍鹰,桀骜不羁,而现在的他收起了傲人的羽翼,做回了这个坚韧、隐忍而克制的穆国质子,更像行走于大漠之上的孤láng,只有在没人看得见的角落,独自舔舐伤口。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清晨,没有这俗世的几多羁绊,他们可以像漠北高原上四处游弋的风儿一样自由,可如今三年过去,那笑容如昨,却掩藏了多少尘世沧桑与悲凉,彼时的年少轻狂,回不去的幸福时光,再见已非江湖。
额头一阵疼痛,他蓦然惊醒,却见身边人眸光中含着笑意看了过来,手指在胸前微微屈着,拇指轻轻一弹,又是一道风声直奔额头而来,彦翎微一抬头,那胡豆直没口中,却没有让他二次得逞。
夜玄殇朗声一笑,说道:“请你去喝酒。”
看彦翎微阖着双眼,懒懒地躺着并不答话,夜玄殇俯身过去,笑道:“后风国的云湖玉髓酒,可不是人人想喝就喝得着的,怎么,彦小爷没有兴趣?”
彦翎闻言,睁眼与他目光相接,二人相视一笑,默契了然于心,双双转头看向楚都东城灯火最盛之处。
那一日,少原君府藏酒阁的横梁之上,刻下了两行不易被发觉的小字。
夜玄殇,到此一游。
彦翎,同上。
第104章 第二章
邯璋城。
太子东宫。
52书库推荐浏览: 十四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