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禁卫jiāo替的空当,两人再次施展身法,悄然潜入了永宜殿的一座侧苑。
此处宫苑规模较小,在渐深的夜色下便显得jīng致宁静,当中一座双层重檐的金瓦殿阁,两侧檐下挂有jīng巧的玉石风铃,雨滴自檐角淅沥坠落,不时轻轻作响,阶旁一溜青石宫灯在寒夜雨意里透出朦胧的微光。
东宫禁卫尚未寻来此处,瞒过普通的宫人对夜玄殇和子娆自非难事,两人轻而易举地进入了二层香阁。室中绡帐烟帷,暗香萦绕,一盏紫金琉璃灯悄燃案旁,观其陈设,显然是某位嫔妃的住处,却不知为何深夜之中主人外出不在,唯有几个垂鬟宫女侍奉殿外。
“太子御定会命人封锁宫门,四处驻兵,墨宣、永宜两殿是东宫妃嫔居所,他们即便搜查也不敢太过放肆,我们正好先在此睡上一觉,等他们折腾够了,再设法出宫不迟。”夜玄殇一边说着,一边随手封了自己肩头数处xué道。
子娆眸光微挑,转袖压上他左臂,低声道:“你不宜再逞qiáng动手,莫当这血蛊之毒是玩笑。”即便隔着微湿的衣衫,夜玄殇臂上仍透来火灼般的温度,触之令人心惊。他却寻了个舒服所在坐下,含笑扭头,任子娆手底闪出数道清幽的光华,绕臂而上,消失在肩头。
子娆内功心法源出巫族,虽不能如妙华夫人般以血炼术cao控毒蛊,却可略加抑制,遂以莲华之术在他身上设下三道禁制,暂时封住他通往心腑的三条经脉,以免血蛊出现异常。
命脉握于人手,任人禁制武功,对于之前的夜三公子来说皆是不可思议的事。他却向后靠去,放松了身体,眉间唇畔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
“那连相确是不可小觑的高手,和我硬拼一剑,却只吐了口血了事。太子御有此人护身,倒是麻烦。”
剑柄上玄龙玉玦微微晃动,在他掌心投下轻暗的影子。
“他活不过明天。”子娆修眸半垂,轻描淡写不似在谈论一个人的生死。
待要撤袖起身,却冷不防夜玄殇反手一握,她如玉的指尖骤然落入他的掌心,玄袖jiāo叠,冷雨幽香的气息,绵延于殿外旖旎的风铃声中。
他握了她的手向前倾身,另一只手随意搭在膝头,“唔,让我猜一猜……”他微微眯了深黑的俊眸,侧首看她,突然道,“白虎上将,卫垣。”
子娆墨睫微扬,似有雨样的流光在那黑嗔嗔的凤眸深处闪过,“你寻了这么个所在以逸待劳,是否也在等有人替你布置好宫门守卫。太子御恐怕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倚为臂膀的禁卫统领竟会暗动手脚,在此关键时候反助他人吧。”
曾有何人,一言道破帝都潜藏的机锋,又有何人,能将夜三公子的暗牌底细,看个清楚分明。
原来谁也不是简简单单,原来谁也不曾刻意隐瞒。
夜玄殇眼底笑意渐浓,终是低笑出声,“有趣,游戏开场,总是有人相陪才不无聊。”他唇角漫然轻扬,指尖挑起一样东西,“呐,珍宝赠佳人,这个送你。”
一个朱红锦囊落入掌心。
清澈的感觉透过丝锦传来,碧玺灵石仿佛有所感应,在玄衣袖畔发出点点七彩幽光,子娆眼波流转,漾入他的眸中。他对她挑眉一笑,那俊朗肆意的神qíng,潇洒如风,深沉似海。
殿外夜雨声声,随风chuī入耳畔。
“兰音夫人!”
一辆青帷鸾车停在殿前,垂帘挑起,步下一个朱衣乌发的美貌女子,侍女急忙趋前撑伞,殿中宫人挑起灯火,纷纷垂首敛衣。
那女子似乎极是疲惫,挥了挥手,命众人退去,只留两名青衣侍女入了二层兰阁。从她的衣饰规格和众人的称呼可以判断,她是太子御众多嫔妃中的一位,夜玄殇听脚步亦能知晓她身怀武功,早与子娆刻意匿了行迹。
隔着珠帘华幕,只见那女子由侍女伺候着除去身外织锦罗衣,卸下妆镮。方才在迤逦的衣袂下并不觉得,此时贴身一袭烟水色及地绢丝薄衫,微微隆起的小腹显示她至少已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孕,一手扶着侍女在绣榻上躺下,闭目道:“你们去吧。”
两名侍女低声应是,燃了玉露薰香,放下重帘,一同退出室外。
帘内一片幽暗,唯有雨声烟香,和着婉转的风铃,更显一室静谧。
那女子和衣而卧,幽幽盯着那轻烟缭绕的紫金香炉,目光之中透着几分忧郁的qíng绪,过了片刻,口中低低飘出一声叹息。侍女在帘外禀报,东宫禁卫搜查刺客至永宜殿,她也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并未显出太多的惊讶。
窗外火光闪动,传来禁卫的脚步声,一阵风起,chuī得檐下风铃阵阵作响,那女子自帘外收回目光,垂眸看向自己手中一个碧玉瓷瓶,又是一声轻叹。禁卫们搜查宫闱,自不会进到夫人寝宫,亦不曾真想夜玄殇会大胆潜入东宫来,不多会便退了出去,苑中恢复原本的寂静。但那女子却于榻上翻覆难眠,秀眉轻锁,似是心事重重。
凭夜玄殇与子娆的修为,虽然近在咫尺,却自不会令她察觉。既暂不担心有人寻来此处,两人索xing盘膝抵掌相助行功,借机恢复功力,内息jiāo辅流转三五个周天,功行圆满,皆觉神清气慡。
三两个时辰过后,已是天色微明,那女子辗转一夜,终是披衣起身,自行挽了秀发,向外道:“着人备车,我要去玄女祠上香。”
帘外侍女齐声答应。
深寂重幔之后,夜玄殇与子娆目光一触,会意一笑,两人悄然推开后侧的雕窗,闪身逸出室外。不过片刻,便潜入了准备出宫的车驾。
彼时天色蒙蒙,方才初亮,驾车的内侍之前已检查过鸾车内外,套好马匹。车中本便舒适宽敞,设有绣褥软榻,玉案琴桌,两侧重帘垂掩,隔挡风寒,可容三五人同乘而不觉局促,亦未发觉车中竟多了两人。
“夫人当心。”
殿前挑起两盏七宝琉璃宫灯,兰音夫人已换了一身淡碧色银丝绣叶千鸟宫装,外罩雪色单裘,在侍女的搀扶下步下殿阶。左右内侍半挑车帷,她拂开侍女低头登车,尚未适应车中幽暗的光线,肋下微微一麻,喉中哑xué亦被一道指风扫中,惊呼声未及出口,已落入一双有力的臂膀当中。
身后车帘一晃飘落,光线骤暗,车驾微微晃动,往宫门方向而去。
兰音夫人手指已握上袖中软刃,却连一丝反抗余地也无,惊慌抬眸向上看去,猝然便撞入了一双深湛的黑眸。
那男子眼中有着戏谑的笑意,微挑的唇角带着懒洋洋的潇洒,“不要出声,我便解开你xué道。”他压低声音在她耳畔,目光往她袖畔一瞥,笑道:“也不要随便乱动。”
兰音夫人此时方才发现,车内还有一个玄衣女子,正以手支颐斜靠玉案,一双星眸似笑非笑,斜斜掠来,周身上下都透着股慵媚风流的滋味,“喂,好好说话,可别吓着人家。”
兰音夫人和她双眸一触,只觉那有如实质的目光仿佛将心腑看透,若流泉清渊,绽放涟漪重重。天下间何来第二个女子,有此绝尘姿色,又何来第二个男子,有此心魂胆魄。
她顿时知晓了来人身份,转回目光,微微眨了眨眼睛。夜玄殇一笑,解开她xué道。她果真没有向外呼救,颤声道:“你……你是三公子。”
夜玄殇笑道:“哦?你认得我?”
兰音夫人目中透出一丝惊喜,随后轻声道:“公子怕是不记得了,我以前是王后娘娘身边的医女,名叫兰音。”
“兰音……”夜玄殇眸光微细,端详她清秀的眉目,兰音夫人幽幽叹道:“三公子或许不记得我,但可能还记得此物吧。”
夜玄殇眼中微微一凝,子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兰音夫人轻抬罗袖,自发间取下一支缠枝银钗,钗头缀着两串小巧jīng致的铃铛,在她指间发出清脆动人的声响。
银铃声轻,如碎珠落玉,如楚都一场风花旖旎。
染香湖上轻歌曼舞,低语风流,美人多qíng。
一去三年,薄雾中明媚的笑靥,缠绵的乌发,谁人的鲜血,在剑下掌心蜿蜒成歌。
夜玄殇抬头,似乎笑了一笑,“你是曲铃儿的妹妹。”
“她真正的名字叫做兰铃,我和她皆是若羌族的战奴……”
兰音夫人看着手中银钗,目光缥缈,娓娓道来。
东帝初年,穆国侵占西地边境若羌一族,发兵灭其宗国,吞并领土,俘虏族众三千余人,随军押回邯璋,其中男子多数发至军中苦役,女子则送入宫中挑选为奴。
兰铃、兰音乃是一对异母同父的姐妹,两人出身若羌王室,皆是天生艳骨,颇具姿容。妹妹兰音通晓医术,xingqíng温顺,被当时的穆王后选中作为随侍医女,姐姐兰铃jīng擅用毒,武功亦较妹妹为胜,却被太子御看中,收入东宫,与同族中计轸、计先两兄弟一起,成为东宫座下杀手组织的一员。
一年后,三公子夜玄殇奉命入楚,太子御深恐他威胁自己储君之位,派出东宫jīng锐暗中行刺。此时计轸已成为东宫首席杀手,为求族人一纸赦书,命胞弟计先以质子府总管的身份监视夜玄殇,并领十三杀手亲赴楚国,执行任务,不料,却在归离剑下战败而归。
太子御一怒之下斩去计轸一手拇指,再下杀令,命此先早已进入楚国的兰铃接近夜三公子。
半月阁中铃音缈缦,媚香软玉,温柔陷阱……
夜玄殇倚剑而坐,眸色深不见底,也看不出是喜是怒,也探不见悲欢波澜,仿佛兰音夫人口中的故事早已见惯,怎样的杀戮能够洗清疯狂的仇恨,怎样的qíng义可令人倾之生死为注。
那又是怎样一个女子,在生命最后一刻,用她甘美生香的鲜血,寸寸染透他的剑锋,化作那些剑下亡魂惨淡的哀歌……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铃儿,亦没有再收到她的消息,计轸他们也再没有回来穆国。这几年我曾多次设法打听,东宫上下皆是讳莫如深,就连计先也不肯透露分毫,只私下将这支银簪送回我手中。我知道铃儿定然已经不在了,公子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兰音夫人抬头,凝眸相询。夜玄殇看着那双似曾相识的美目,稍顷,淡淡道:“他们绑架了我最好的朋友,用他和铃儿要挟,想要取我xing命。我杀了他们三十八人,却也身中剧毒。后来铃儿以口中毒丸替我解毒,计轸亦死在我的剑下。”
他轻描淡写仿佛说着与己毫不相gān的事qíng,身旁两人却都可想见那一战的惨烈。兰音夫人身子微微一颤,两行泪水悄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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