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泪水冲垮了所有的骄傲与自尊,她疯了一样喊他的名字,紧紧抱住怀中渐逝的温暖,直到离司他们赶来,阻止了她险些散尽全身功力向他体内注入真气的疯狂举动。混乱中不知是谁抬手击昏了她,当她醒来之时,月已西沉,风雪满园,一切如梦初醒。
子娆久久凝望着大雪深处沉寂的殿门,仿佛透过飞雪望穿幽暗,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存在。丝缕雪光在她眉梢眼角染落清寂的颜色,她就这样不言不语地站着,一任雪落满身,浸透衣袂。离司看她站得久了,终于忍不住撑了伞上前,“公主,雪越下越大了,还是回去吧。”
子娆在伞下回眸,却是淡淡一笑,清澈的瞳心映满琼光,如这天地一般平静,却又有风雪的痕迹无声划过,“他若是不肯见我,我便在这里等他,等到他想见我,愿见我为止。”
听她这样一句话,离司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酸,柔声劝道:“公主,主上他不是不想见你,他只是……”她迟疑了一下,“主上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受不得任何刺激,其实大部分时间,他都是睡着的。”
他很少会睡这么沉,这么久。子娆抬起头,目中似有晶莹一闪而过,“我知道,就让我在这陪着他,等他好起来,能见我,这样我会好过一点。”
离司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声音有些黯淡,“公主,冬天来了。”她轻轻地说。
凛冬已至,长天覆雪,一年光yīn将逝,快得令人措手不及。简单的几个字却让子娆心头一冷,所有的希望都已不再,岐师死了,岄息也死了,她的掌心还残留着那鲜血气息,沿着归离剑明亮的剑锋辗转流下,冰冷如同严冬。但是如果可以换得那人平安,她宁肯再杀他千次百次,如果世上真有灵丹妙药,huáng泉地狱她亦愿往。可是现在,她只能站在这里等待。
“冬天来了,流云宫的梅花又快开了……”她望出离司手中的油伞,目光投向连绵起伏的宫殿,这时候竹林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人回首望去,却见且兰与苏陵、墨烆、叔孙亦、靳无余等几位中枢大臣越过玉桥,冒雪而至。
雪渐渐下得急了,除了且兰身着重锦凤纹明紫宫装,外罩一袭白色狐裘之外,其余几人都披着象征雍朝九卿重臣身份的貂毛大氅,玄色底子上暗红的花纹随风翻扬,大雪之中有种压抑不安的感觉。
“王后娘娘……”离司似乎自他们的步伐中感觉到什么,待到近前,且兰对子娆微微颔首,转而问离司道:“王上qíng况如何,可否容我们即刻面见?”
离司谨慎地道:“主上病qíng虽已稳定,但仍需安心静养,最好不要入内打扰。”
且兰回眸与苏陵对视,后者眼中有着与她同样凝重的神色,“迟了恐怕来不及了。”苏陵言行举止依旧温文,似乎与平日并无什么不同,但离司却从这话中感觉到莫名的压力,迟疑着看了子娆一眼。子娆刚从且兰身上收回目光,只见苏陵手中拿着一个约两寸长的古铜色封金印龙纹卷筒,上面绘有一道醒目的赤色标识,那是边城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发生了什么事?”
苏陵将手中卷筒呈上,沉声道:“公主,少陵关八百里飞马急报,宣国大军跨越七城进攻王域,现在连下数城,直bī关前,如少陵关不保,关内十三连城势将危矣。”
离司“啊”地一声轻呼,战报上血红的痕迹蓦地冲入眼中。
宣国先锋骑兵于昨日黎明犯境,破和音,下长阜,取百侯,直入瀚海,一日之内,三城守军全军覆没,百姓尽遭屠杀,城毁人亡。
是夜,宣军截断方盘古道,以压倒xing的兵力突袭修武重镇,同时分兵南下,控制沩江上游风汐渡,少陵关两面援军同时断绝。
今日凌晨,五万宣军兵临关下,水师战船沿玉奴河取道汐水,兵分两路成合围之势,少陵关守将凭借双峰天险挡下宣军两番qiáng攻,但却付出了惨重代价,关内守军折损近半。
子娆抬眼扫过战报,令人心惊的并非那些已由苏陵简单陈述的qíng况,而是金筒上斑驳的裂痕与血迹,虽然已经gān涸,但仍旧能让人从中感觉到杀戮与死亡的气息。少陵关守军显然是在激战之中送出消息,匆忙程度可见一斑,所有这一切都显示出赤焰军的迅疾qiáng悍以及边关危急的战况。子娆随手合上战报,淡淡道:“少陵关势将难保,即便立刻调军增援,也是为时已晚。”
她道出不容置疑的事实,四周顿有片刻安静,跟着叔孙亦说道:“无论如何,我们必须立刻奏请主上定夺。离司姑娘,军qíng紧急!”
“可是,主上说过不见任何人……”离司却没有移步,叔孙亦再次催促,她也只是摇头,只因她心中清楚,主上这次毒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虽然已经稳住病qíng,但任何cao劳都会迅速耗尽他本便时日无多的生命,再没有什么药物能够延缓,也没有人能够挽救。可是她不敢道出实qíng,否则便会像敌军压境一样引起莫大的恐慌与混乱,面对众人的催促,只好求助似的看向子娆。
飞雪凛凛,在风中卷向琼阶雕栏,一阵阵急促凌人。子娆扫了阶下众人一眼,突然开口,“如果离司不肯前去通报,你们打算qiáng行入内吗?”
她话语之中有股冷清的意味,眼神亦如薄冰,令得人人心头微凛。“此事非同小可,不能不报王上知道……”且兰话说一半,却被她打断,“王兄既然说了不见任何人,那便不必打扰他休息。”她轻扬凤眸,掠向一直沉默不言的墨烆,“墨烆,传我令旨,即刻调五百禁军封锁长明宫,除离司之外,若有人未经许可擅自入内,予禁军先斩后奏之权,无论何人,事后概不追究。”
墨烆不由一愣,只见她轻轻扬袖一挥,禁宫影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雪帘之后,向那殿前修魅的背影单膝跪下。子娆头也未回,“我以王族之主的身份命令你们,守护长明宫,寸步不离。从现在起,若有任何人惊扰了王上,你们便以命领罪。”
“影奴谨遵公主令旨,必以此身护卫长明宫!”
所有影奴低头领命的同时,墨烆亦抚剑下拜,一句不问,转身传令。
且兰蓦然回头,王城禁军应声调动,数列金袍侍卫跨越殿阶包围寝殿,冰戈长戟在雪阶之上迅速划开一道森严的界限,禁卫军肃杀沉重的脚步声传向四方,却又在瞬间同时止息,那种突如其来的安静,就连风雪亦为之一窒。
片刻之间,作为帝都中枢之地的长明宫便被重兵封锁。叔孙亦与靳无余皆已手按剑柄,且兰尚算镇定,但袖中兵刃也已入手,离司跟在子娆身后,煞白的面容显示出她心中的紧张,墨烆仍旧沉默,却像一柄锋冷的利剑,守护在殿阶之前。
所有人中唯有苏陵,未改谦和容色,只是抬头望向殿前衣飞发扬的身影。雪飘不止,仿佛再见当年昭陵宫前,同样是不得一见的帝王,同样是艳绝带煞的女子,昔日昔时,一句杀伐,血染深宫,江山换颜。此时此刻,雪阶尽头只身独立的九公主,那般肆意无忌的神容,几乎令人不敢bī视。
子娆注视苏陵,她知道他们每个人心中所想,兵围长明宫,在他人眼中无异于一场突发的宫变,就像多年之前凤后囚禁襄帝一样,女主擅权,将会成为来日史书之上她名下无法抹去的一笔,然而她不在乎。
不在乎chūn秋功过是非评说,也不在乎自己真正的身份。那些一路而来她以为永远无法跨过的东西,那道原本横亘于他们两人之间的深渊,在见到他后方才发现,原来事qíng不过如此。没有什么不能丢下,她的高傲她的尊严,都不及心中那一份相守的渴望。 如果能够与他一起,如果他要这江山万年,那么她可以为他赴汤蹈火,为他的心愿而战,为他的宗族而战,为他的王朝而战。从此他所背负的责任,便是她的生命,无论她是谁都不会改变。
稍顷之后,苏陵在她清魅的目光中低下了头,声音温雅一如既往,“雍朝九卿众臣,恭请长公主示下。”
离司蓦地松了一口气。风chuī雪涌,子娆飞散的裙裾仿若凤翼张扬九天,唇角依稀扬起轻浅的弧度,“昔王苏陵,国遇战事,乃非常之期,命你以封侯身份兼领太宰一职,即刻于九华殿召集群臣,共商御敌之计。”
“臣领旨。”苏陵垂眸,躬身的姿态如同被大雪覆盖的修竹,从容而坚韧,“主上曾有密谕,倘若国事有变,一切听凭公主吩咐,苏陵谨遵旨意。”他抬头之时看向且兰,目光深处有着一股令人安定的意味,亦隐含无声的劝阻,寝殿前剑甲鲜明的禁军提醒人不要轻举妄动,且兰最终放开了袖中之剑,轻轻对叔孙亦摇了摇头。
东帝七年辛卯月甲戌,少陵关破。
宣国大军直趋王域,攻占合璧、月城,与此同时,东帝降旨废北域封国,发兵平叛。
阵阵庄严悠长的钟声穿透大雪,响遍九重宫宇,九华殿众臣云集,禁军林立,一道道赤金令旗,由禁卫铁骑快马传出,直奔王城九门。护城河前金桥沉落,每隔十丈便有巨大的铜台点燃烽火,全副武装的先锋骑兵之后是数不清的战车辎重,铁甲步兵,以及昔、昭、九夷等侯国军队。
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将至的气息,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铁蹄声,剑甲冷冽的寒芒与战马起伏的嘶鸣,且兰站在城楼之上注视着即将迎战宣国的大军,天际重云密布,曾经属于战场的记忆透过风雪扑面而来。但是这一次,她没有身穿战甲,亦无需上阵对敌,策天殿神宫肃杀的钟声似乎仍旧在耳边回响,从封锁长明宫到九华殿召集众臣,九公主临朝宣战,竟在金殿之上连斩三名怯战之臣,昭示天下,领兵亲征。
短短两个时辰她来不及思考任何事qíng,敌兵压境,大军将发,有太多事qíng需要准备,太多状况需要处理,战马武器,粮糙军需,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影响战争的胜负,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其他。直到此时三军整备,前锋铁骑在右卫将军靳无余、先锋将军楼樊的率领下进军北境,叔孙亦也刚刚从她这里离开,将同中军随后出发。
且兰面对茫茫的云雪略微舒了口气,忽然听到城头守兵执剑行礼,禁军侍卫的脚步声随之传来。
“参见公主!”
且兰回头望去,只见子娆在禁军拥护下登上城楼,身后侍卫沿途停留,取代原来守兵,待到城上,便只余她们二人。
此时子娆已换上一袭紧身战袍,素日惯穿的玄衣之外加了九凤飞天软丝甲,腰束紫金带,发挽玲珑冠,外罩银纹玄狐风氅,领口处饰以一双暗金夔龙标记,显示出独属王族高贵的身份,是为五族共主,四国同尊,如今九域天下,正将为此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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