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皮袍客怒不可遏,拔腿yù追。那孩子突然停步道:“喂,你敢追我,前面还有粪包给你,小心了!”那皮袍客闻声果然一顿,那孩子趁机闪入小巷,立刻便没了踪影。
彦翎手提酒壶坐在对面屋檐下,将那孩子搬运粪包捉弄众人看了个一清二楚,见他转入巷中,便将酒壶一收,跟了上去。此时雨势微歇,那孩子在街巷中转了几转,见无人追来,放缓脚步,提着酒向前走去。起先他还是一脸得意,过了一会儿,嘴边笑容却慢慢消失,拿脚踢着地下石子道:“哼!想做我爹,重新投胎再说。我爹是像穆王那样的大英雄,比你qiáng一千倍一万倍,现在我只不过没见到他,等我见到他,让你们再笑,哼,让你们再笑!”他平日在酒楼茶馆中玩耍,常听说书先生提到穆王快意江湖、纵横沙场的各种传说,幼小的心中早已不知不觉将从未见过面的父亲想像成那样的英雄。彦翎在后听着,不由暗暗好笑,几次想上前逗弄他说话,但为探出他家住何处,却又生生忍住。
那孩子神qíng落落地提了酒壶点心,一路到了城东一条偏僻的街巷。彦翎见他转过拐角,方要跟上,刚刚踏足巷口,忽觉雨气一寒,一道剑光无声无息自暗处闪现,直刺面门而来。彦翎吃了一惊,纵身向后跃出。那剑光快如闪电,凌厉锋锐,彦翎虽然闪避及时,半空中却惊出一身冷汗,落地之后连退数步,想起这快剑招式,笑道:“哎呀呀!墨将军手下留qíng,我不进去就是了,何必动刀动剑!”
那巷中一片安静,似乎根本空无一人。彦翎既然知道冥衣楼的人守卫在此,心中猜测便也落实,摸摸鼻子,转身离开,走出巷口找了家客店,自怀中摸出只青羽信鸟,口中念道:“小家伙啊小家伙,你这次带信回去一定有人重重犒劳,那小子十年未见朝思暮想的人就在这伏俟城中,西宸宫一时半会儿又要没了主子唩。”说完将密信封好,松手一放,那信鸟在雨中转了几圈,直投西方而去。
小巷之中,那打酒的孩子自然不知身后有人跟踪,走到巷子尽头的小院门前,伸手推门。门开,细雨濛濛,院中树丛修竹一弯幽径,再往后去,便是两间整洁的屋室,除了碧竹青瓦再无任何颜色,秋雨中显得分外清冷寂静。
那孩子进到屋中,叫了声“娘亲”,掀帘而入。内室光线略暗,有个玄衣女子正斜倚卧榻,凝望窗外竹林细雨,怔怔出神,面前摆了一局残棋,一个空盏,雨光之下青丝散榻,一身寂寞,幽然如画。听见那孩子进屋,她转回头接了酒壶,打开盖子仰首饮酒,不过片刻,一壶酒尽,自案前拿了本书递给他道:“这是我新录的两本棋谱,你,明儿把它看熟了,背下来。”
那孩子结果棋谱一翻,顿时苦了一张脸,“又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娘亲前些日子写的那些什么乾坤兑离、地水火风,看得我眼都花了,怎么还有啊?”
玄衣女子转头淡淡问道:“怎么,你背不下吗?”
那孩子笑道:“怎么可能,娘亲你不是常说我聪明吗?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she,八卦相错,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先天卦数,天九、地一、风二、雷八、山六、泽四、水七、火三。娘亲,你抽问我好了,那本书我偷了点懒,所以才背了三天,这两本嘛,明天就背给你听。不过这次我若背得快,娘亲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玄衣女子微微蹙眉道:“你要gān什么?”
那孩子想了想,凑到她身前小声道:“娘亲,要是我明天背了出来,你可不可以对我笑一笑?”
玄衣女子一怔,道:“什么?”
那孩子跪在榻前,搂住她胳膊,道:“我从来都没有看到娘亲笑过。娘亲,是不是子羿不听话,总惹娘亲生气,所以娘亲才不笑?那我好好背书,娘亲不生气了好吗?”
那玄衣女子愣了半晌,冷淡的目光中渐渐透出些许怜爱与疼惜。过了一会,她略微扬唇,似是淡淡飘过一丝笑意,可有可无,而后慵然转眸看向窗外,没再说话。子羿却抬头看着她,轻声道:“娘亲,你真美,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你更美的人!以后我一定听话,这样娘亲就会常常笑了……”他这半日出门闹得累了,此刻渐觉困倦,伏在母亲的身旁很快便沉沉睡去,梦中犹自喃喃说道:“我没有骗人,我娘亲就是比她美……我爹是个大英雄,等我见着他,你们就知道了……”
那玄衣女子正是子娆,听到孩子梦中呓语,她低头看来的目光似乎微微波动,随后又恢复那种漠然的平静。当年帝都毁灭、子昊身故,她本已心灰意冷,生无所恋,只是突然遇见离司,发觉腹中竟已怀了这孩子,一时不忍令他未见天日便已夭折,终未狠下心肠追随子昊而去。
与离司桃林一别,她不愿再见故人,北赴边城,最后隐居在这诸方势力管辖之外的伏俟城。母子相伴,一过便是数年。这几年间天下动dàng不安,鬼师为祸甚烈,她虽知晓,却也无动于衷。三年前冥衣楼旧部寻到此处,墨烆等人暗中守护,她虽察觉,但也不管不问。天下间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事能令她关心,只待这孩子长大成人,她便再无牵挂,若有冥衣楼相护,更加可以放心撒手,与子昊相聚于泉下。
子昊当初发动九转玲珑阵后,碧玺灵石与旧主相互感应,很快重归子娆手中。她虽无意再管这天下纷争,但十年静修,对灵石cao控之力却日益纯熟。那日小股鬼师突袭伏俟城,恰逢她在城外独坐抚箫,见之心生厌烦,遂以箫曲催动灵石之力,驱退来敌,不料却被城中百姓误做玄女显灵,一起筹资翻修玄女祠。
转眼月余时间过去,玄女祠完工之日,城中举行祭祀活动,甚是热闹。子娆对诸事漠不关心,向来不会在意这些,子羿却是少儿心xing,一直惦记着此事,当日跟母亲说过之后,便独自去玄女祠玩耍。
其时虽已入冬,伏俟城刚下了一场大雪,天日渐寒,但玄女祠前烟香纷纭,人头攒动,却是挤得水泄不通。子羿不知身后萧言、洛飞两人跟着自己暗中保护,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尽寻些热闹的去处,一会儿站上石楼看驱鬼舞狮,一会儿挤到街头看江湖杂耍。他人小机灵,随心所yù,到处来去,可把后面两位冥衣楼高手折腾得够呛,总算两人轻功了得,追踪经验亦是丰富,倒也没有把人看丢。
好不容易到了日落时分,子羿与一群孩子玩了半天弹子,在小摊上买了把糖果糕饼塞在怀里,早早爬到神祠前的大树上,等着看夜晚的焰火。玄女祠祭祀燃放焰火一向要等到入夜时分,算来还有小半个时辰,萧言、洛飞见这小主子终于消停下来,便寻了个临街的酒家坐下,点了酒菜休息用饭。
不一会儿,天色渐暗,玄女祠前熙熙攘攘,人流如川,挤满了前来看焰火的百姓。子羿早早占了树上好位置,既不需在人群中拥挤,视线又佳,乐呵呵地摇腿嗑瓜子。萧言和洛飞辛苦一日,见他稳稳当当坐在树上,一时半会绝不会离开,两人与他相距不过数丈,若有事qíng随时能够应付,便也放心吃酒。
待到月上树梢,夜色降临,玄女祠前一声pào响,焰火冲天而起,照亮夜空。一时间流金炫彩,异辉纷呈,漫空灿烂夺目。子羿在树上看得拍手叫好,萧言、洛飞一边饮酒,一边留意他身边动静,见他兴高采烈的模样,都忍不住摇头微笑。焰火放到中途进入高cháo,只听连声震响,当空数朵硕大的金色烟花开绽如雨,照得满城亮如白昼。众人纷纷仰首观望,萧言和洛飞也一起抬头看去。烟花易逝,刹那间纷落无垠,洛飞端酒笑道:“听说秦师白从昔国请了能工巧匠回来,专门准备玄女祠祭祀的焰火,果然甚是好看,铁旗门这次好大的手笔。”
萧言方要答话,眼光一瞥,突然发现树上的子羿没了踪影,吃了一惊,道:“人呢?”
洛飞转头一看,只见树上枝叶摇晃,树下人挤人挨,哪里还有子羿的影子,跳起来叫道:“这小祖宗,饭也不让人吃安稳了。”两人丢下银两,匆匆起身。洛飞眼尖,猛地瞥到一角huáng衣钻出人群往城东去了,一拉萧言,“那边!”话音未落,人已越过人群,掠出数丈。
原来子羿在树上看了会儿烟花,想起已经出来一日,家中只余娘亲一人,还是早些回去陪她,这念头一起,便松手跳下树来,也不留恋满天烟花,钻出人群而去。主街之上人来人往,几乎寸步难行,子羿自幼在城中长大,对各处道路甚是熟悉,往玄女祠后面绕过,向左一转,穿过两条横巷,便来到了一条稍微安静的侧街。
天上焰火此起彼伏,街道两侧灯火隐隐,行人稀疏。子羿想念母亲,加快脚步,走到半路,却见街口出现数点光亮,前面八个身着白衣的妙龄少女每人手提一盏茜纱宫灯袅袅而来,后面跟着一顶装饰jīng美的紫檐小轿。子羿见那轿子样式独特,不由停住脚步看了一眼,忽听有人软声道:“小弟弟,你过来。”他愣了一愣,只见那轿子停在身边,轿帘掀起,有个白衣女子正向自己招手。
子羿走到灯下,见那女子雪衣乌发,容颜极美,扶在轿帘上的纤手更似水晶一般,手上一环紫色串珠流光幽幽,甚是动人,不由心想,原来除了娘亲,世上竟还有这么美的人,不知娘亲当真笑起来,是不是也这么好看,于是站住问道:“你叫我吗?”
那美貌女子冲他微微一笑,道:“你过来,你住在这城中吗?我问你,去月梅庵的路怎么走啊?”
子羿听她话语娇柔动听,又增三分好感,抬手指道:“你走反方向了,月梅庵在城东,离我家不远。”
“哎呀!”那女子轻呼,“居然走错路了。小弟弟,我初来乍到不认得路,你可不可以带我去月梅庵啊?”
子羿犹豫了一下,那女子柔声道:“来,你看快要下雪了,我顺路送你回家。”子羿闻到她身上如兰似麝的香气,忽然一阵迷糊,只觉得就算娘亲也从没对自己这般和颜悦色,不由便往轿中走去。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叫道:“少主小心!”那女子目光一抬,伸手一拉,子羿身子扑向轿中。他不知外面萧言叫的是自己,背心微微一麻,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黑暗中,一道鞭影急卷轿帘,正是萧言、洛飞赶到。那轿中女子轻声一笑,纤指微扬,袖口中两道白光she出,分袭二人。萧言的鞭梢本已卷上轿帘,忽觉劲风扑面,迫不得已向后仰身。就这一瞬耽搁,轿帘落下,四名轿夫抬手一举,软轿凌空飞起,四人翻身滚地,八柄长刀罩向萧言,而那八名妙龄少女亦同时出招,将抢上前来的洛飞围在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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