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中安静舒适,子昊身上搭了件披风,懒懒靠着软垫品茗养神,时而和子娆闲掷双陆游戏解闷。子娆若说起这几天各方势力的动向,或者帝都那边有什么要事,他便点头听着,若不说,他也置之不理,更不问到底去哪儿,什么时候到,仿佛就这样陪她一直走下去,哪里都无所谓,一方天地,安然自得。子娆却分明有些心不在焉,手中简单的游戏,一路下来频频失利,竟是输多赢少。待她又失一局,子昊终于抬头,放下手中骰子看一看她,淡声道:“子娆,你有心事。”
子娆下意识便反问:“哪里?”
子昊微微笑了笑,丹凤长眸流出dòng察人心的注视:“眼睛里。”
子娆忍不住向车帘外瞥去,马车便在此时轻轻一震,停了下来。
阳光不知何时黯淡下来,车外很静,入目一片荒山野岭,半山坡上却突兀地立着一座气派的华宅。翠檐连绵,屋宇错落,这巨大的宅院几乎占满半座小山,比起楚都名门侯府亦不遑多让,然而在它周围,chūn意不在,万物消亡,唯有浮雾中大片大片的残石狰狞矗立,寂冷的灰色与夹杂其间惨淡的白布满山岭,一眼望去,悲风萧瑟,凄寒yīn森,便像自万里chūn光突然踏入冥间死域,令人无端毛骨悚然。
“这里是巫府鬼宅,歧师的住处。”子娆轻挑车帘,转过头来。
“嗯。”子昊垂眸,眼角一弯修长弧度,幽深如染。
子娆抿唇,凝睫看他:“那天你答应过我,整整七年没有陪我过生日,你要补偿我。”
眼前黑嗔嗔的眸子无声一抬,仿若清流漾开深夜,一缕笑意隐约,子昊仍是淡淡“嗯”了一声。
子娆自幼熟悉他的每一丝眼神,此时却觉异样,一时竟难辨他心中喜怒。未及说话,忽见子昊笑眸中闪过一道莫测浮光,他突然起身,一手撑在膝上,一手在她额角轻轻一敲,盯住她媚冶的瞳心:“又诓我。”
衣袖展落,他身上清苦的气息拂面而过,指尖有着冰冷的温柔。子娆怔愕之间,他微微挑眉,径自推开车门,步出外去。
此时深宅之前,没有丝毫预兆,大门缓缓dòng开。
两盏灯火飘出,门内走出两个人,紧接着又是两个,一对一对,皆做仆童打扮,总共八人,后面复跟着八个垂髫女童,都是十余岁年纪,一般衣饰装束,一般的行动步调,甚至一模一样的表qíng。
这些少男少女清秀的眉目,如笔描画,身上的丝衣也都光洁如新,脸上隐带微笑,以迎客的姿势恭立门侧。子娆低声道:“是血蛊禁术,歧师最擅这种把戏。”
血蛊禁术源自上古巫族,将血虫毒蛊噬入活人体内,令其以血ròu为食,繁衍生长。受术者在完全保持存活与清醒的状态下,肌肤五脏逐渐被蛊虫侵蚀,三个月内整个身体里生满密密麻麻的蛊虫,待到最后万蛊噬心,施术者便可通过蛊术cao纵躯体,为所yù为。
血蛊控制下的躯壳,身体发肤一如既往,但心神尽失,人如行尸走ròu,蛊虫一旦脱离,人便即刻成为血水腐尸,纵使大罗金仙亦难挽救。二十年前歧师违反禁令私自研究此术,致受酷刑严惩,其后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大量制造蛊尸以供驱使。
“有请贵客——”同样的音调,自门前十六个人嘴中同时发出,空dòng得像敲击朽木,说话之人眼中却有一点幽厉的血色,隐隐yù现。
子昊淡声吩咐:“你们在外等我。”
子娆牵着他的手一紧:“我和你一起进去。”
子昊侧首,眼底暗色幽深,声音却温柔含笑:“我进去,你等我,或者你进去,我回去,给你选一个。”
“可是,歧师……”
子昊一笑:“怎么,难道怕我应付不了他?”
“不是这个。”子娆无奈蹙眉,叮咛道,“你莫要杀了他,他纵然该死,也不是现在。”
子昊点头,微笑依旧:“好,便依你。”轻轻一言,放手而去。
第47章 第十五章
十余名仆童引路在前,身子僵直地穿过大门,手中灯火飘入yīn暗的雾气中,犹如磷磷鬼火,忽明忽暗。子昊缓步随行其中,一路深入,神容清冷。
这宅院占地极大,似乎也已经有些年岁,但里面并未完全竣工,远远看去,楼阁之上还有人在描绘彩画,水池之畔亦有工匠在砌石架桥,花圃前两人正在掘土植苗,甚至假山之旁还有一个小女孩跑跳伸手,似在追逐一只翩跹的蝴蝶。
周围四处一片忙碌的景象,但却偏偏听不到丝毫声息,无论是描彩的画匠,还是砌桥的工人、嬉戏的小女孩,人人都停顿在当空,就像是在某个瞬间突然生生凝固下来,连那专注的神qíng、额前的汗滴、天真的笑容都未曾改变,一片栩栩如生,然而所有人,早已气息全无。
暗雾漂浮,尽掩天日。
整个宅中上上下下近百人,早在过去的某一日被同时夺去了生命,所剩余的,只是一具具毫无生机的躯体,保持着临死一刻曾经的动作与表qíng,化成一个诡异的世界。深宅之中楼阁森寂,yīn沉沉不见尽头,唯有一角如雪的白衣在似乎随时都会熄灭的提灯旁轻轻飘拂,最终深入宅心。
宅心主楼修建在一处空旷开阔的圆地正中,四面围墙高耸,子昊刚在楼前停步,宅中忽然响起尖锐的笑声。
一片yīn风惨雾流窜翻涌,那笑声凄厉疯狂,似从地狱深处带着无尽的怨气四溢而出,一触墙壁,骤然回响扩大,恍若厉鬼齐哭,血魂哀号,竟似要生生撕裂人心神魂魄,翻起腥风血雨。任谁刚从那样诡异的尸丛中走出,乍闻如此惨厉的笑声,也要心胆俱丧。
子昊目光倏地向上扫去,笑声传出的刹那,身形忽动。就听“喀喇喇”数声碎响,他原先站立的地方砖石爆裂,无数细纹急剧延伸,整块地面几乎四分五裂。
白衣一闪飘过,子昊重新出现在檐下,仍旧是负手而立,神色冷冷。
yīn风激dàng,厉笑未绝,不知从何处传来人声:“东帝既然大驾光临,如何又却步不前,莫不是这一路光景惊了圣驾?”话声时而尖刻,时而森重,字字飘忽诡异,充斥整个空间,令人无法把握其准确位置。
子昊俊眸半垂,唇畔泛出一丝轻蔑的冷笑,那声音又多几分yīn森:“入我巫府鬼宅……”刚说这几个字,子昊忽地一掠而起,直击悬挂主楼正中的牌匾。
那声音骤然中断,急急化作一声仓促的尖啸。
原本站在外侧的十余名蛊尸如被无形的丝线牵扯,笔直飞起,同时攻向身在半空的子昊,以期阻挡他蓄满真气的一击!
疾风罩身,子昊头也未回,身子却在绝不可能的瞬间加速,一掌印实在那牌匾之上,又倏地借力后退,双袖一展,流云般扫向身侧。
两排蛊尸直飞出去,结结实实撞上围墙,双侧高墙如遭千斤重击,轰然倒塌,连同楼上牌匾碎落的声音,一时不绝于耳。
眼前一片幽蓝利光急闪,两柄喂了剧毒的剑刃刺向胸口!
子昊飘身而落,随手前挥,袖中指风透出,数道玄通真气破空疾she。
yīn雾之中忽有jīng光迸现,那蓝芒似被迎面击散,嗖地消失了踪影。
振袖负手,子昊静立于数步之外穿透飞尘冷眼看着楼下阶前,同样,那里也有一双恶毒的眼睛正盯着他。
“原来上门求医,是要先拆楼砸墙伤人的,如今王族行事,真叫人长足了见识!”过了半天,那人才yīn恻恻开口。失去了以四周高墙为基础的回声阵,他的声音虽依旧尖枯刺耳,却难再像之前一样借内力攻击人心神。
子昊冷冷道:“我王族如何,你还不配评判。”
他方才迫敌现身、摧毁阵法、击退蛊尸、阻断杀招,看似轻描淡写,歧师却已在鬼门关上转了两圈,最后一招硬拼,被九幽玄通真气侵入经脉,现在半边身子都在麻痹当中,几乎动弹不得,知道凭武功决计占不了便宜,心中立刻转了几番盘算:“好个九幽玄通,哼!你可以回去了,若只是剧毒缠身便罢了,已到了这般地步,还来找我做什么?”
子昊道:“你无法可解?”
歧师两眼一翻:“九幽玄通出自巫族初代长老之手,巫族心法皆源于此,但所有人都只修习巫术,真正的玄通心法代代相传,却无人敢碰,只因这功夫违逆常理,借剧毒yín浸经脉,催炼真元,毒与jīng气神同在,与骨血ròu相融,毒在则煎心熬骨,毒去则功废身亡。就连我这样用毒的行家,明知这功夫横绝天下,却也不愿尝那万毒噬体的滋味,再搭上xing命,你自寻死路修炼这种功夫,怨不得我不救!”
他这边一通长论,子昊听完,一点头:“很好。”转身举步。
歧师还从没遇到这样听没救说走就走的病人,不由一怔,眼见他头也不回扬袂而去,忽地以掌击地,飞起拦向他身前:“你既来求医,如何就这么走了?”
子昊目不斜视:“我何时说过求医?”
“不来求医,你难不成特地来拆墙杀人?”
“漏网逃犯,取你xing命又如何?”
歧师眼中yīn冷的光闪了一闪:“王上可要三思啊!”
子昊隐隐笑道:“唔,二十年前王族曾因九公主诞生饶你一死,如今让你多活一时倒也未尝不可。”
此言一出,歧师脸色骤变,眼中戾气大盛,盯他片刻,忽然间对天狂笑,声音凄厉似鬼,透出无比狠毒的意味:“二十年前王族饶我一死?若非我自己逃出天牢,你们岂会当真容我活下去?我这双腿便是毁在你们王族手中!”他一掌砸向身旁,面色狰狞,眦目相视,盘坐之处,两腿膝盖以下空空dàngdàng,利光闪动,却是两柄淬了剧毒的短剑,“就凭你们王族,以为断我一双腿便能奈何得了我吗?告诉你,无论是谁,要杀我歧师都是妄想!”
子昊目光这才往他那边一带。当年歧师脱狱而逃,乃是惊动帝都的一件大案,只因逃走的不止他一人,同时还有死牢之中关押的数百名重犯。而且最为诡异的是,原本守卫天牢的近千名侍卫眼见重犯越狱,竟无一人阻拦,反而替这些逃犯拼死挡下王城守军。
那一夜王城大乱,近千名侍卫浑若鬼邪附身,发疯一样四处乱冲,见人便砍,遇人便杀,断手残肢毫无知觉,无论何人,只要被他们缠住便非死即伤。最后这一千人,竟bī得守城将领连夜请命,调动了五千禁卫军以qiáng弩镇压,全部she杀殆尽。等到骚乱平息,所有犯人早已逃出王城,歧师更是从此踪迹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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