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纸上的字,她不用看亦能说出个大概。那日他与姑姑达成的协议,无论自己以后是否会产下皇儿,必须由自己指定皇位继承人。
阮太后沙哑的说道:“你好好保存着,或许他日有用得着的地方。”仿佛是遗言,阮无双的心中竟觉不祥,慌乱地摇着头道:“不,还是姑姑替无双保管-------”阮太后笑了笑,如细风入帘,从容温恬:“傻孩子 ,姑姑怎么能陪你一辈子呢?或许-----”阮太后的神色慢慢淡了下来:“或许某一天,你会怪姑姑,把你带进了这个牢笼。你我阮家女儿,就算不入这皇宫,也可在民间富贵平和的过一辈子的------”只是一辈子是多久,是否快活,又是另当别论的。
世间最不能qiáng求之事,莫过于两qíng相悦。一对男女,若不能在对的时候,对的季节,对的地点相遇,一切只是惘然而已。对于男的来说,功名权势,富贵荣华,都可在qíng爱之上,更何况是掌握天下的权力。但对于普天的女子而言,特别是深宫里的女子,易得无价宝,难得有qíng郎。他与她,便是如此。因为错误,所以一切的一起,只能落得擦肩而过。
阮太后叹了口气,慢慢地伸出手,帮她整了整头上的步摇,细碎的金片闪烁着七彩的亮光,何等的高贵雍容。只有她明白其中的苦涩:“一入宫门深似海!不是你说不争就不争,你说退出就退出的。你要明白,争也是一辈子,不争也是一辈子-------或许你现在不明白姑姑所说的,他日------他日再懂得,也许亦不是件坏事qíng。”
姑姑的语气哀伤幽怨。阮无双低了头,明白姑姑所说的争与不争,神色迷茫。再抬头时,已经从容。低头,抬头,或许只短短的一瞬,她心中却已经转过了许多个念头,抬头看着阮太后,目光清澈如水,平静无波,带着孩子气的倔qiáng:“若不是我的,我不要争。宁愿就这么过一辈子。”
承乾殿。百里皓哲的容颜隐约在宫灯的暗影里。沈诺畴站在他旁边,两人皆不语。沈诺畴偶抬头看一眼百里皓哲的脸色,幽幽沉沉,不辩喜怒。
良久,百里皓哲才开口,极缓地道:“今日,太医院有人来禀报,阮玉瑾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他转过了头,目光犀利地看着沈诺畴道:“下药的事,从今开始,就免了。”
沈诺畴低着头,没有应声。百里皓哲叹了口气:“沈叔,她最多也就一两个月的寿命了。就算你我没有下毒,她也早已经没有想活的念头了。她这几个月不肯服药,所求的不过是早早的去陪父皇。我们继续用药,只是令她的愿望早日达成而已。你我实在不必助她一臂之力!!”依稀记得小时候,每隔数日,她还是会命人将他与大哥带去昭阳殿,虽然待的时辰不多,但昭阳殿美味的糕点和花露,在此刻竟然异常清晰!
沈诺畴这才恨恨地道:“便宜这恶妇了!我这么多年,为的就是等你登上皇位后,好好折磨这个恶妇。想不到—想不到她竟然自己想死。真是便宜她了!”终于知道她将不久于人世,但不知为何,这么多年的心愿终成,心中竟无半点喜悦,只是一片荒芜,仿佛是洪水漫过后一无所有的荒芜。
空气里静谧了下来,沈诺畴顿了好久才状似漫不禁心地道:“接下来------”一边说一边偷瞥百里皓哲的神色:“下一步,你考虑的如何了??” 百里皓哲浑身一震,蓦地转过身道:“不!!”
沈诺畴深深地看着百里皓哲,眼里有寒星略过:“你不舍?”百里皓哲不知为何,竟说不出的慌乱,在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沈叔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无所遁形,只得狠狠的拂袖怒道:“不准!”沈诺畴却冷静了下来,抬起一双黑不见底的眸子,仿佛看着他,仿佛又没有看着他,却不再言语。
第15章
慈宁殿里药味弥漫,侍女们低头顺眉,悄无声响。整个殿里很静,静地几乎有种了无生气,死寂沉沉的错觉。
木清从内殿出来,朝众侍女摆了摆头:“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不用伺候了。”众侍女应了声:“是。”整齐的躬身而退。
内殿里,焚了凝神静气的檀香,气味清幽而馥郁,略略盖住了浓重的药味。阮太后微微转了头,低而微地道:“双儿,扶我起来。”无双忙接过木清递过来的杏huáng软枕,靠在姑姑身后,扶着她慢慢拥着被子躺坐在chuáng上。
阮太后细细喘了几口气,这才吩咐道:“木清,你也下去吧。”木清应声而出,顺手带了上房门。
阮太后好一会才开口:“双儿,姑姑我这病怕是过不了年了----”无双眼睛已经微红,打断了她的话:“姑姑----”
阮太后恍惚的一笑:“真是个傻孩子。所谓生死有命,祸福在天。姑姑我这一辈子也算没有白活,什么荣华富贵,我都尝过了。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无双心里直发酸,眼中的湿意几乎要不受控了。姑姑今儿个到底是怎么了,就挑不吉利的说。就像要去的人似的,在jiāo代后事。
“我啊,最不放心的也就数你了。明秀两姐妹,再怎么说也是先帝的骨血,就算他日我们阮家落魄了,她们也不会有任何牵连的。依旧是富贵于常人。可你在这深宫里头,能依能靠的,也只能是自己而已-----------”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阮太后的jīng神却反而好了起来。
阮无双伸手轻轻的握着姑姑的手,才数月而已,原本丰腴的手已经只剩下骨头了:“姑姑。你不用替我cao心。你方才不是说,祸福在天吗?”
阮太后微微扯了一个怜惜的笑容:“姑姑只是希望以后你能懂得保护自己。现在也还没有感觉啊,等他日皇帝充裕了后宫,这三宫六院啊,处处都是美女,你呢,可能一个月也不会见到皇帝一面-----这种苦楚,是别人体会不到的。”
她清浅的笑了出来,微微露了一丝无奈:“自我应允了这门亲事,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姑姑,你好好养病,不要替我忧心了。”他日,就算比这个更苦,她亦会好好过下去的。日子,本来就是如此的。越是在意,越是得不到,人也一样。更何况他是万万人之上的王。
熙宁元年冬,百里皓哲颁了圣旨,册封才产下不到半年的皇子,百里承轩为皇太子,并以皇太子的名义大赦天下。
半个月后,阮太后薨,与景仁帝合葬于皇家陵园。
大雪如飞絮,飘飘辗转而下。枝头,叶上,地面,一片茫茫。阮无双接过墨兰递过来的暖炉,任一点点的热意从手指尖慢慢传了过来,整个人才仿佛有了点知觉。
“子信醒了没有?”她没有转头。墨兰回道:“还在睡呢。醒过来,墨竹会来禀报的。”阮无双没有再说话,殿内很安静,有时候连院子里雪压枯枝的“咔嚓”声都能听得分明。
她站了好一会,看着雪一片一片坠落,跌入了红尘俗世。很久以前听说世间有一种鸟,非常的恩爱,如果伴侣死去的话,另外一只常常活不过半年。只可惜那仅仅是传说而已,没有人见过。
但她算过日子,姑姑与先帝的接连逝世,也不过半年而已。姑姑也终是了却了心愿,与先帝同陵寝。
姑姑走之前帮她完成了最后一件事qíng,就是要求百里皓哲将子信册封成皇太子。年仅五个多月的孩子就已经是太子了,这在百里皇朝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
寝殿里,温暖如chūn。四角的碳炉幽幽的冒着热意。墨竹见墨兰轻手轻脚的进来,低头看了小太子一眼。这才抬了头,竟墨兰拉到一边:“小姐这一个月下来根本没有好好进过食,这可怎么办呀?”
墨兰叹了口气:“小姐有心事----”就算墨兰没有再说下去,墨竹也能明白她的意思,黯然道:“我也想不明白皇上是怎么了?以前不是好好的吗,夜夜宿在昭阳殿的。可如今已有一个多月没有过来了-----小姐能不有心事吗?”可不知道为了何事,竟显少再踏足昭阳殿了。现在就算皇帝要见小太子,也最多是命人将孩子接过去,逗留半个时辰左右。
墨兰低声道:“宫内还在传,等太后的丧期一过。皇上要纳新妃了。”墨竹瞪大了眼睛:“前段时间不是才说过,皇上不准备纳妃吗?”墨兰苦笑了一下:“可皇上总归有一天会纳妃子的!”小姐的心qíng又岂会好呢?遥想着才不过数年光景,也是去年的下雪天,小姐与她们还一起围在暖炉旁,猜字敲核桃。墨竹老是输,输多了就耍赖,把她那份也给吃了。
出了寝殿,只见小姐正在软榻上看书。忙使了个眼色命人将温凉的茶水换了换。阮无双合上了书,道:“不用换了,撤下去吧。”
墨兰笑着道:“小姐,奴婢昨儿个经过集景宫的时候,瞧见那里的梅花开的不错,不如等会我们去那里看看吧。”她仿佛有了些兴致,问道:“红梅吗?”墨兰见她有些心动,接过侍女手里了新沏的茶水和糕点,端了上去,放在榻边道:“您中午动也没动,先吃些点心。这可是墨竹特地吩咐御厨房做的,她呀,特地去集景宫的园子里摘的梅花辨。”
阮无双还是没有什么食yù,但不忍拂了她们俩心意,用象牙筷子夹起一个,清香扑鼻的。墨兰道:“那园子里头有好些个品种,粉梅、红梅、绿萼梅、大红梅、玉蝶梅------- 我看啊,比以前王府的品种要多。”她的筷子微微一顿,想起去年两人在含馨斋用膳,当时也正值梅花盛开,一片的嫣然美景。
墨兰见她连一个也没有吃完便停了下来,问道:“怎么,御厨做的不好吃吗?”以往到了梅花盛开的时候,小姐最爱与她们摘花瓣,做梅饼了。她摇着头笑了笑:“后天的东西都安排妥当了吗?”
后天是宰相夫人来看小姐,整个昭阳殿早已经准备的妥妥当当了。宫门一入深似海啊!连夫人这样子的一品夫人,几月也只能跟小姐见一次面。她和墨兰倒是极盼着夫人来的,跟小姐说说话。
阮夫人随着侍女走近了昭阳殿,墨兰和墨竹已经早早的候在了门口。见了她,赶忙行礼:“夫人好!”阮夫人身着一品夫人的服饰,外套了一件貂裘的披风。
一进大殿,只觉得暖和舒适。墨兰上前替她解了披风,墨竹在前边引她进了内殿。无双正等着她来,一见阮夫人,忙迎了上去:“娘。”
阮夫人一声:“无双。”便紧抓着女儿的手,仔细端详:“才两个多月没见,怎么瘦多了?”下巴已经都没ròu了,尖尖的,我见犹怜。着了梅红色,越发显得肤白如水了。
说了好几句话,阮夫人这才想起来,还没有行大礼呢。忙推了推女儿:“命妇要给皇后娘娘行礼。”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
阮无双只是不让:“娘,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不用了。”父母年岁大了,自己没能侍奉左右,已属不孝。又岂忍心每次看见他们,都让他们行三跪九叩之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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