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周赐也已历练出来了,衣衫肃整,发髻宛然,虽遮不住骨子里的随意不羁,然而所谓谢公东山三十chūn,该正经时他会比所有人都更可仰仗和托付。
他已经起身拱手向我作揖,略有些拘束的笑道:“见过嫂夫人。”
我便笑道:“免礼。酒菜用得可还趁口?”
周赐道:“甘美无比。”
苏恒笑道:“琼浆玉液你当白水喝,粗茶淡饭吃的却‘甘美无比’,是什么道理?”
周赐一本正经道:“新不如故。贫贱时粗茶淡饭的qíng谊,富贵时品味起来,自然是琼浆玉液也比不过的。”
苏恒便眯了眼睛,攥了我的手,笑而不语。
这一席同座的人,彼此间关系都很微妙。我多说多错,与周赐相见过,便只将神思放在酒席和苏恒身上。
复道对面已有乐师调筝,片刻后,便有白裙的宫娥舒展广袖,翩然起舞。
那曲调先是舒缓悠扬的,舞女们踏乐而动,脚下悠然回旋,身上白纱便如层层白昙绽放,恍若月光洒落,皎洁幽静。忽听一声铙钹般的琵琶铮鸣,霎时间雪花四散,蓬糙纷飞。舞女白净的双脚在锦绣地衣上jiāo错点动,白纱层云般翻飞。琵琶一声紧似一声,舞女的飞旋也一匝快似一匝,千回百转,满目素白如飞絮蓬糙,迷乱了眼睛。
我一时移不开双目,直到苏恒在我耳边笑道:“看得可尽兴?”才回过神来。
答道:“确实好看,舞女身形也曼妙,单是立在那里,已经是一段舞了。”
苏恒笑道:“不过如此。”
我想到了刘碧君,便只笑着点点头。心中有qíng,在他眼里,自然谁都比不过刘碧君。不过要我来说,刘碧君固然纤柔曼妙,却未免小巧了些,少了份亭亭玉立的姿容。
不过苏恒特意将我宣来,周赐又说“新不如故”,我便只当苏恒指的是我。于是笑着垂了头,专心为苏恒布菜。
胡姬仍在飞旋,不去看时,那调子分明是跳脱欢快的。
苏恒又道:“这舞是专为你宣的。”
我心中疑惑便抬头望他,他眉目含笑回望我,道:“朕第一次见人跳,便觉得你会喜欢。一直想让人跳给你看,却次次请你不来。”
我便将酒盏凑到他的唇边,笑道:“我知错了。”
他十指擦过我的手背,接过了酒盏,若无其事饮下去。
席间四人只做没看到,专注的望着舞姬的长袖。
我便岔开话题,道:“这舞看着像是胡舞。”
周赐随口接道:“也不拘,如今长安酒肆里,舞姬们都会跳这么一段,比胡姬又多一份婉约。”
苏恒无奈道:“你倒是熟的很。”
周赐便笑道:“我不过一个酒客,垆主面前,哪里敢自夸熟悉?”
苏恒便有些好奇,楚平笑道:“垆主说的当是沈大人。长安的酒肆,倒有大半都挂在大司农名下。”
哥哥略愣了片刻,道:“大农司与大司农,楚相还是该分得清的。限酒令未解,长安酒肆确实官营居多。铁盐酒之事虽是臣在主管,然而小到一个酒肆,臣却力不能及。”
楚平只不甚在意的笑道:“只是听到垆主二字,便想到风流才俊、红颜佳话,又想到沈大人也是一样的人物,一时错了嘴,沈大人不要见怪。”
哥哥也客气的笑答道:“臣只懂得理财、锱铢必较。舌灿莲花,锦绣文笔一类,全非所长。楚相谬赞了。”
楚平便笑着举杯:“各有所长,沈大人无需自谦。楚某自罚一杯赔罪。”
哥哥也举杯笑道:“不敢擅专,臣陪一杯。”
哥哥与楚平不睦早不是什么秘密。然而这种孩童似的,全不顾及身份和场合的互掐,还是令人瞠目结舌。我记得这两人至少还是能维持面上的和睦,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的。实在不明白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大约楚平与哥哥的话里各有什么前言我不曾听到,苏恒、周赐、刘君宇三人显然明白了他们话中意味,各个面色了然。
周赐饮酒,刘君宇看舞,苏恒若有所思。
片刻后,苏恒拾起酒杯来,有意无意道:“今日酒肴略素淡了些,不能尽兴。”忽然听见外间鸿雁低鸣,便笑道,“谁去she一只大雁来佐酒?”
我便也有些明了了。
已临近傍晚时分,外间密云成霞,湛湛烧红了大半天空。暮霭沉沉,楚天高阔。雁字成行,翅翼湮没在霞光中,比往常看着小了一半还多。
我眼睛略有些花,便抬袖子遮了。高台当风,一时站立不稳,略晃了晃。苏恒将我揽在怀里,为我挡了风,道:“身上还是不好?”
我说:“略有些懒散,不碍的。”
苏恒便静默了片刻。他的身形氤氲在霞光里,艳色令人失神。
他把了我的手腕,道:“传太医看看吧,这个时节,正该小心调养着。”
我说:“不碍……他们还要在母后身边伺候,一时也走不开。”
方生已命人送了长弓上来,一色御林军的配置,弓弦绷得紧,指扣处漆色磨尽,露出染了些暗红的木制来,越显得弓身硬实。却只拿了一个箭筒上来,筒子里箭码得整齐,我数了数,只有十二枝。
周赐随手弹了弹弓弦。
苏恒没有接我的话,我便也不多说。
哥哥与楚平也是要凑热闹的,我从未见过楚平张弓,哥哥的she术我却很有信心。沈家家教森严,当年六艺哥哥都学得好,只是不爱显山露水罢了。刘君宇我虽也没见过,但想来他师从大儒,这些技艺也不会过于荒废,大约与哥哥在伯仲之间。
至于周赐……百步穿杨也有过,目不见泰山也有过,只看他想做到哪一步了。
以周赐的聪明,必然知道,若这一回他能压过刘君宇去,日后他挂帅伐蜀,便再无人能说些什么。若他有心避让,只怕苏恒也不会牛不喝水qiáng按头。
他虽然才高名显,然而这世上还真没有非他不可的事。
我有心敦促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正想着,便听苏恒道:“输了的,三个月不许饮酒。”
周赐只默不作声的张弓,恍若未闻。
苏恒面上便微微泛起了笑意。
因着苏恒没有喊停,高台上舞乐便没有停,此刻已紧密如簇,嘈嘈切切。
四个人的弓俱已张开,苏恒只望了一眼,便道:“楚爱卿便不必凑热闹了。”
楚平道:“臣练过一些时日,把式不好,准头未必差。”
苏恒一笑,知道他是为谁勉qiáng,也不再多说。
大雁警觉心不必其他的禽鸟,一只应弦而落,其余的必然拼命高飞。那个时候想再she中,更是难上加难。
因此哥哥与楚平都必然不会抢先。端看刘君宇和周赐谁抢得先机了。
我便望他们扣住箭羽的手指。
正想着,便听“嗖”的一声,四面侍奉的人已忍不住低呼出来。不是周赐。
我忙向空中望去,便见一只大雁旋转着从空中落下来。再望空中雁群,果然已缭乱起来,拼命扇动翅膀飞升。
周赐却恍若未觉,依旧专注的凝视着雁群,箭尖缓缓的移动。
下边已经有宫人拾了那雁举着,在底下呼叫着:“中了,中了。”
我便有些惋惜,纵然周赐这一箭也she中了,也落了人后。
周赐面色却平静如常,竟微微带了些笑意。一众人正疑惑,便听弓弦“砰”的一声,羽箭已脱弦而出。那箭去势甚急,带着尖利呼啸之声,破空而去。应弦便见空中有一雁片刻凝滞,随即竟是双雁坠落而下。
人人惊讶赞叹,苏恒却只笑着拍拍周赐的肩,道:“果真技艺不曾生疏。”
周赐恭肃的拱手行礼,道:“枕戈待旦,以期报效。臣磨练了十年,从来不敢轻易荒废。”
第41章 诊断
我一时恍然,望向周赐。实在不信他竟然肯老老实实主动带上了辔头。
他一身抱负,这一件我心知肚明。否则当初他时时明了天下局势,屡屡在关键时刻现身相助,难道是生而知之?自然是有心关注。
他纵然隐居,心里向往的也是诸葛亮,而非陶渊明。
然而世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危难时挺身而出,功成后却要全身而退。我一直以为周赐便是这种人。
上一世这个时候,苏恒也不是没有宣他入京,然而他中途便翩然远去,遍寻不着。苏恒知道他有意躲避,便也不再qiáng求。还因此成就一段佳话。
这一世他为什么就答应了?
我并不觉得问题出在我的身上。便转而望向苏恒。
殿内歌舞正好。御膳房已将大雁用调了蜜糖、填了香料,烤的香气蒸腾送上来。
那一行六只大雁,哥哥和刘君宇各she下一只,周赐she下两只。苏恒见楚平两箭不中,便替他开弓,一箭离弦,同样she中双雁。此时席间六人,便一人一只。
那大雁烤制得好,蜜光油亮,令人垂涎yù滴。
然而ròu却紧瘦,我捉了半天匕首不知该从哪里片了来吃。
苏恒望了我一会儿,终于还是从我手上截了匕首,帮我将ròu片到碟子里。
我便用麦饼裹了,先往他嘴里填了一卷。
他眯了眼睛,张嘴接了,便不再理我。
匕首终究也没有还给我。
我不好直接开口要,便望着。他说:“朕想了想,你手上确实不要留利器比较好。”
我一时没回神,他便接着说:“万一割了手,又要令人心疼。”
他不看我,然而眼睛柔柔眯着,声音令人心都要苏软了。
可惜我无论如何也装不出羞涩动qíng来了,便依旧只是垂了头,默默的吃东西。
心里已经有些恍悟了。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几乎恨我yù我死,半步也不踏进椒房殿。我那时身子更弱些,又怀了婉清,几乎起不来chuáng。他却在谋划着要将韶儿给刘君宇教导,又无故要为刘碧君晋位。朝中上下人人皆知,苏恒已对我绝qíng,只怕很难再容下我了。
周赐说,新不如故。那时苏恒却显然要为了新欢,将糟糠之妻逐下堂去。
周赐虽然屡屡危难时相助,然而到底比不得哥哥和楚平这些从头到尾追随苏恒的人,何况陇西周家是在戾帝事败之后才依附苏恒。等苏恒立稳了足,势必要剪除周李两家的势力。周赐所能让苏恒刮目相看的,好令他免于秋后算账的,不过是“贫贱之jiāo”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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