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们呢?”
“我们若是可以顺利通过尚仪局的教习,或许会被遣去伺候贵人或是答应、常在。但是有一些,还是要去做杂役的。”后宫规制严格,各宫伺候的宫人数又有限,总有人会被筛下。
“那我可要好好学了,”映坠偏着头,一双大大眼睛里闪烁着期盼,“希望到时候可以争取伺候贵人,到时候,总有升迁机会的。”
景宁淡淡一笑,没有接话。其实分到哪里不一样呢?做奴婢的,身贱命薄,况且他们还是下五旗出身。若是能够分得低等些,未必不是件好事。
康熙十一年的腊月,钟粹宫的嬷嬷开始教授她们宫中规矩。
大到各宫妃嫔等级区分,不同位别如何对待;小到行走,见礼,甚至是吃饭,睡觉。这期间顽劣不堪或是教习不善的女子,便要驱逐到浣衣局那样杂役的地方,永不任用。
虽然教导严厉苛刻,但是一个月的时间很好挨过,景宁天生谨小慎微,入宫以来越发恪守本分,这令尚仪局的嬷嬷很是欣赏,偶尔对映坠的小小维护,也不会太过责罚。
等到第二年的正月,内务府的人开始为上元节筹备相关事宜。
正月六日的这一天,是她们最后被教习的日子,明天,皇后娘娘便要派人来最后的查核,同来的五十六个姐妹,如今只留下来了三十个,倘若通不过最后的核查,还是会被打回原籍。
夜凉如水,孤灯漫漫,想必,今晚没有人会睡得着。
“天一亮,储秀宫的姑姑就要来选人,说不定,我们也能被派去伺候身份高的主子呢……姐姐说是不是?”深夜的钟粹宫格外寂静幽深,跳跃的烛火下,映坠攀着景宁的胳膊,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里闪烁如星。
景宁轻轻扯了扯她的头发,笑着反问:“那映坠说呢?”
撅着嘴,她摇了摇头,“要我说,或许有希望吧,但一定轮不上我……好些人都暗中使了银子,我家里穷,根本拿不出什么钱的。”
景宁微怔,才十一二岁的年纪,还不懂得后宫yīn森、人心可怖到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如何走偏门,幽幽宫门深几许,想来不消几年,她必将前途无量吧。
“船到桥头自然直,去睡吧,明日还需早起。”景宁chuī灭了蜡烛,拉着映坠走向chuáng榻。
被褥都是新换的,不是锦缎,是最普通的粗布,既不轻便也不舒服,只是勉qiáng可以御寒。她帮她盖好被子,然后轻轻放下帘帐。
她们这样的宫女,即便在睡觉时也不能马虎——不可呓语,不可有鼾声,更不能仰面朝天,必须侧着身子。这些都是规矩。
清冷的月光顺着窗棂she进来,屋内屋外,一片的凉薄。
明日便是最后的征选,若是不能顺利通过,便要去当杂役,睡通铺。像她们这些包衣出身的女子,虽不jīng贵,却也从小娇宠,若是去做杂役,她们中的多半,恐怕都不会挨过明年。
贵人福兮
《周礼》规定:天子立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一共是一百二十一人。
按照大清的后宫定制,尊皇帝的祖母为太皇太后;母亲为皇太后;太皇太后、皇太后住慈宁宫,太妃、太嫔随住; 皇后坐镇中宫,主持后宫事务;皇后下设皇贵妃一人、贵妃二人、妃四人、嫔六人,分住东西六宫; 嫔以下设贵人、常在、答应,无定数,随皇贵妃分住东西六宫。
皇帝大婚之前,需选八位比皇帝大的宫女,供皇帝进御,即献身皇帝。八位宫女都有名分,授以宫中四个女官的职衔:司账、司寝、司仪、司门。
据说,今日随储秀宫的姑姑同来的,是四位新封的贵人,其中有二,都是先前极为恩赏的女官。
原本没有封嫔,是不得搬离钟粹宫的,但这四位新晋的贵人并没有与那些秀女同住,可见圣眷之丰隆。
穿戴整齐,景宁和其他二十七位八旗包衣女子站在钟粹宫二进院的后院。
后院是明间开门,huáng琉璃瓦的硬山式顶,檐下饰苏式彩画,两侧皆有别致的耳房。不远处的西南角,有一座井亭。处处jīng巧,处处华丽,彰显着盛世的繁华。
穿过回廊,前面便是秀女住的前院,四位贵人由前院的钟翠门进入。
打头的,应该是储秀宫来的嬷嬷。
景宁低着头,只看见渐行渐近的几双花盆底儿的绣鞋。
“奴婢参见福贵人、宜贵人、景贵人、荣贵人!”早前姑姑所教早已烂熟于心,只是真正见到决定命运的主子,每个人心里都敲开了鼓。
“抬起你们的脸,让几个主子看清楚了!”入耳的,是一个极为谄媚的声音。
宫中的规矩,宫女见礼时需双手jiāo握,扣于胸前,目光不能仰视,不能平视,需落在主子的云肩处。所以纵然姑姑让她们抬头,并不会有什么人真的以目直视。
查核过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涩,储秀宫的嬷嬷只看过几遍,便将上三旗的那几个女子挑了出来,剩下的,挑挑拣拣,也分配得极快。
原本,来钟粹宫的目的也不在此,况且人选都是事先拟好的。除了出身清白,模样适中即可,这样留下的,反而是容貌中等的女子,模样姣好的,除了景宁,统统不在备选之列。
当看到映坠眼中哀怨的泪,景宁才回过神来。
为何挑了她?为何这个福贵人不选旁人,单单挑中了她?
福贵人董鄂氏福兮住在西六宫之一,飒坤宫的延洪殿,同住的还有宜贵人郭络罗氏桑榆,在西侧的元和殿。
宜贵人是镶huáng旗出身,论门第远比正白旗出身的福贵人高着一等,但为人和善,即便对待景宁这样的奴婢,也是极好的。
在延洪殿伺候了几日,景宁会不时地跑去浣衣局看望映坠。
与初来时的明媚可人相比,她明显的瘦多了,也憔悴多了。连日不停地活计让她本就粗糙的手磨出了水泡,身上是粗布的衣裳,凌乱的发丝还黏着汗水。
望着木盆中堆积如山的衣服,她有时会忍不住痴痴地发呆。
“不会太久的,等映坠长大些,就会离开这里。”她一直记得宁姐姐宽慰她的话。
可她不知道,长大,究竟是多大,等待,又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准备
康熙十二年正月十五,是上元节。
庆祝的宫宴将在太和殿举办,届时朝中大臣和内命妇皆要出席。除了太皇太后和皇后,后宫各妃嫔也可以参与。
每年的这个时候,紫禁城内都会设鳌山灯,内务府总要预先在前一年的秋天就收养蟋蟀,点灯后放入灯中。一面赏灯一面听虫声,颇具巧思。
站在福贵人的身后,景宁一下一下地为她打理头发。
梳得一丝不苟的鬓角,再带上青素缎面的旗头,缎面上绣的是云雀金jú的图案,镶了五颗碎玉,正中cha着一朵紫红色芍药,左肩一侧还垂着长长的珠玉缨穗。这是照着贵人的身份装饰的,料想今日皇后头上那朵,该是朵艳丽雍容的牡丹。
拉开jīng美的妆匣,里面璀璨流光的各色首饰让人目不暇接。后妃的发簪有季节xing,冬chūn两季佩戴金簪,等到立夏,才需换下金簪戴玉簪。而今日的场合,却不适合戴金簪。
宫中虽无规定,但后宫各妃嫔佩戴之物都不能过于艳丽,否则夺了皇后的光彩,便是大大的不敬。金簪耀目,却也容易抢了其他妃嫔的风头。主子们或许期望夺目,但是做奴婢的,总要为主子多尽心思,能避免的麻烦还是该注意。
左看右看,挑的是那支点翠嵌珍珠岁寒三友头花,簪子是景泰蓝的,上镶七颗圆润的珍珠,简单却不失雅致。簪头顶端垂下几排珠穗的流苏,随人行动,摇曳不停。耳间穿了一对珍珠耳铛,手腕是十八颗翠珠串成的手串。
取出几日前就熨帖平整的朝服,景宁伺候福贵人着装,黑领金色团花纹的褐色袍,外加浅绿色镶黑边金绣纹的大褂,四方四合鲤鱼纹的云肩,领口和袖口都抿着貂缘,锦棉的材质,极为保暖御寒。
贵人福兮坐在铜镜前,仔细端详,然后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景宁,“今晚每个人都会挖空了心思要抢风头,你为何反而将我装扮如斯——”
景宁欠了欠身子,“宫宴之上,帝后驾临,主子天生丽质,本已光彩夺目,若是再配上朱钗环佩,未免令其他妃嫔失了颜色。”
董福兮虽是新晋的贵人,但好歹在后宫浸润多年,自然了解其中的厉害缘由,却没想到一个丫鬟不单将话说得滴水不漏,还有如此细腻的巧思,不由对景宁多了一分激赏。
“难怪父亲向我大力推举了你,果然通透。”
“承蒙主子夸奖,奴婢受之有愧。”景宁卑微地谢恩,心里却是百转千回。竟是这个原因,难怪任她百般猜度,也没有想到。
可她一介包衣之女,无权无势,缘何会令御史大人垂青?
觐见
宫宴开始前,各宫妃嫔皆要去慈宁宫拜见太皇太后,然后在皇后的带领下,方可进入太和殿。
huáng昏时候的天气格外寒冷,呵出的气都化作了白雾。
红泥软轿顺着宫墙小路,绕过乾清门,往北便是慈宁宫。
景宁随行左右。
一直以来,紫禁城高高的院墙内都有一个传奇一样的人,便是住在慈宁宫内的太皇太后。这个出身蒙古科尔沁部的女子,历经三朝,参与了一场又一场的宫廷斗争,有着最卓越的政治才华,是大清朝举足轻重的人物。
慈宁宫门前有一东西向狭长的广场,两端分别是永康左门、永康右门,南侧为长信门。慈宁门位北,内有高台甬道与正殿相通。院内东西两侧为廊庑,折向南与慈宁门相接,北向直抵后寝殿之东西耳房。
正殿慈宁宫居中,前后出廊,huáng琉璃瓦重檐歇山顶。面阔七间,当中五间各开四扇双jiāo四椀菱花槅扇门。殿前出月台,正面出三阶,左右各出一阶,台上陈鎏金铜香炉四座。东西两山设卡墙,各开垂花门。
早有太监去通报,景宁扶着福贵人走下轿子,刚好看见一同停在殿前的三坐软轿。
四位贵人之间互相见了礼,便在苏嬷嬷的带领走进慈宁宫。
宫殿四周都放置铜鼎,里面噼里啪啦地烧着碳,热气蒸腾,丝毫没有了外面的寒意。
“贱妾给太皇太后,皇后,贵妃娘娘请安!”
“都起客吧,自家人见面无须多礼。”温暖慈和的声音自前方传来,让地上跪着的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景宁扶着福贵人到坐到席间,自己则站在她身后,低眉垂目,连大气都不敢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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