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夜雪_十四阙【完结】(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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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沈狐脸上半点感激的意思都没有,反而沉下脸冷冷道:“我说过不许你跟来。”

  沈迦蓝垂头,没有答话。

  “我也没有叫你出手。”

  沈迦蓝默立半响,终于开口道:“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是我的职责。”

  沈狐勾起一丝冷笑,眼中尽是厌恶之色道:“那么,真是谢谢你的职责了。”说完脚尖一点,借力飞起,一把抓住树上万俟兮的手臂,极为严肃地说道:“再说一次:我接下去要做的事qíng不希望有第三人在场。你,莫再跟来。”

  不等沈迦蓝回答,他拉着万俟兮飞速离开。而万俟兮也许是太过震惊,也许是因为其他,竟完全没有抵抗的就被拉下树,然后被一路拖着前飞。

  风呼呼的从耳边chuī过,大雪依旧在下,寒意沁入五脏六腹间,bī人地冷。

  然而,手上却传来与之截然相反的感觉:温暖,坚定,充满力量,好象只要被这只手抓住了,就永远都不会放开。

  这种感觉,让人心悸的同时,又……莫名的心安。

  万俟兮的睫毛开始轻颤,手也开始发抖,于是沈狐握得更紧了些。他不说去哪,她也不问,两个人就这样御风而行,穿过佛堂,穿过中心湖,穿过庭院……

  就在万俟兮以为会一直这样跑下去时,沈狐停下了。

  他们的前方,是她初见宓妃色的那个花厅。

  万俟兮略带迷惑地看向沈狐,沈狐推开其中一扇门,拉着她走了进去。

  门关起,室内充盈着天竺竹的香味,清澄淡雅,令人心神为之一慡。

  她忽然想起,当日见宓妃色时,三个房间,其中一间花厅,一间书房,而现在这个,就是最后一间。

  令她有些意外的是,这一间竟是女子的闺房:房中红罗锦帐,玉镶牙chuáng,描花妆台,龙凤铜镜,窗边的墙上还挂了一把云弓……每件物什都jīng美考究到了极点,看来此处原先的主人,必定是个心思细腻、品位脱俗的女子。

  沈狐熟练地掀起织花云帘,带她往里走,里面临窗摆了一张贵妃榻,榻上的转心莲丝被看得出已有很长的年代,尽管被保养得极好,但仍是泛出了淡淡的灰huáng。而塌旁那面三丈余宽的墙上,则绘满了画。

  与书房一样,画里或站、或坐、或拈花微笑、或披衣慵懒……的都是同一人。然而,这个人,却不是书房画里的那个人。

  沈沐的妾室,清一色弱质纤纤、眉目婉约,长得很像屈锦,惟独此人例外。她一身红衣,眉长入鬓,带着几分英气,笑起来时唇角弯弯,又显得有几分慧黠。看着这抹熟悉的微笑,万俟兮忽然醒悟过来——这是云毕姜!

  也就是,沈狐的生母。

  原来这是他母亲的房间……

  沈狐拉着她走到墙前,忽转头朝她诡异一笑,正当万俟兮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时,沈狐已开口对画上的人朗声道:“母亲,我今天带了个人来看您。请好好地、仔细地看看她,因为,她就是您今后的儿媳。”

  “什么?”万俟兮直觉地就想甩开他的手,然而却被他扣得更紧了些。

  “母亲,我向您发誓,如果娶不到她,我就一辈子当光棍算了。”

  “你疯了!”

  “我没疯。”沈狐朝她嘻嘻一笑,一如以往很多次,他微笑时,先是眉毛轻柔地舒展开,眼角轻扬,眼睛一闪一闪,唇角弯弯,带着三分惬意三分淘气三分得意再勾勒出一份邪美,“好,就这么说定了。”

  万俟兮终于恼了,厉声道:“什么叫就这么说定了!请不要自说自话,没人答应你!你头脑发热要做傻事没关系,但请不要扯上我。我要走了,放手!”

  “不放。”

  “放手!”

  “不。”

  “啪!”爆破音异常清脆地响起,绽放在空中。

  万俟兮看着自己刚扇了沈狐一耳光的手有那么一瞬间的怔忡,但很快的,愤怒之qíng还是战胜了愧疚,瞪着沈狐道:“沈大公子,沈四少,请你看清楚,好好地看清楚——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是个男人!即使他是女儿身,但在外界所有人眼里,他都是个男人!他十岁时名扬天下,十四岁时继承家族神判之名,十七岁时掌权,来返于官宦宫廷之间,承蒙帝王恩宠,是个风光无人能及的得意少年!你要毁了他吗?只是因为你的喜欢,所以要让他以欺君之罪身败名裂?你所谓的喜欢,就只是这样子而已吗?”

  “这恰恰正是我最想知道的一点——你,为什么要女扮男装?万俟家没有那种必须男儿才能继承家业的规矩,一开始以女子之貌出现不就好了吗,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

  话如雷电,一记记地劈入心间。万俟兮的眼神开始迷离,为什么要女扮男装?为什么要撒这弥天大慌?为什么要任由自己的生活变得隐晦扭曲、充满秘密?

  追溯这一切事由的开始,竟全是暗红色的血光、银灰色的大雪。

  依稀间又想起——她的惧血症,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很短一段时间,但于她而言,却如千年般漫长,她听见一个暗哑得可怕的声音很慢很慢地说道:“我不是万俟兮。”

  我不是万俟兮——

  我不是万俟兮——

  这句话不停地回旋着,直将整个世界都吞没。

  沈狐整个人一震,这回,可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而她,眼神一片空dòng,用木然的声音继续没有起伏地陈述事实:“真正的万俟兮,已经死了。七年前,为了救我,死了。”

  *** ***

  “兮儿怎么会死的?这里发生了什么?先帝的金匾为什么会掉下来?你说啊!你说啊!你哑巴了?说啊!”那女子发了疯般地冲过来,声音刺耳得可怕,在鼓膜上狠狠刮过,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自己会变聋。

  如果真的变聋了,就好了,就不必接下去听那些可怕的咒骂与斥责。而事实是,她只能全身僵硬地站在那里,麻木地听着母亲以世界上最狠毒最寒彻人心的话骂她:“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偏偏要是兮儿?你死一千次都没有关系,但为什么偏偏死的会是兮儿呢?我的兮儿……我的兮儿……”

  是啊,为什么死的不是她呢?

  为什么她偏偏要在那个时候去祭祖堂呢?

  为什么那块牌匾会在那个时候因年代长久绳子断裂而掉下来呢?

  为什么当她抬头看见它砸下来时,就吓傻了完全反应不过来呢?

  然后,就是那一双手,温暖的一双手,用力推了她一把,她踉跄地向前奔出好几步,然后摔在地上。身后有重物坠地的嘶裂声,她回过头,就看见十一岁少年血ròu模糊的脸……

  万俟兮就是那样死的。

  当时他才十一岁,虽然已经聪慧的可以破解名案,但是却没有足够的武功可以救人并自保。所以他被砸死了。

  最最讽刺的是,他竟是被代表着万俟一族无上荣誉的金匾给砸死的。

  *** ***

  回忆到这里,万俟兮抬起自己的右手,仿佛可以看见鲜血不断地从指fèng里渗出来,滴滴答答往下流。

  擅骑者,坠于马;擅泳者,溺于水;擅剑者,噬于剑。

  而善心术者,终有一天会死于自己的心魇。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一点。

  万俟兮以手盖住自己的脸,发出一声几不成音的叹息。

  恍惚间,熟悉的感觉重新折回,她听见一个声音对她说:“你知道人身上,什么部位是最脆弱的吗?”

  分明不在梦中,却看见血红的门在眼前款款推开,金色的夕阳中,那个倚坐在栏杆上的少年,如神祗般高贵、优雅,轻轻一笑间,若红尘流转,灿烂无边。

  她看见自己变回到九岁时的模样,站在少年面前茫然摇头。

  少年从银匣里夹出蜜饯喂她,声线如在水晶盘中滑动的细银,好听得无以复加:“是心。人身上,心是最脆弱的。手脚不去碰它,不会受伤;脑袋不去撞它,不会疼痛;惟独心,轻轻一句话都能令其错乱扭曲,痛不yù生。所以,百刑之中,以nüè心为最。”

  “拥有一颗坚qiáng的心的人是最难对付的吗?”她如此问他。

  少年摇头,轻轻地笑了:“不。其实他们还不是最难对付的,因为面对他们,你最多是找不到弱点,拿之无可奈何,于己无害;最可怕的是那些会反击的人。”

  “反击?”

  “没错。当你在观察他们的同时他们也在观察你,当你想找准他们的弱点狠狠扎下去时,却反过头来被他们扎中了软肋,当你想令他们动摇时,他们却先使你崩溃……那些对手,才是最可怕的。”少年望着她,温柔而耐心,既像慈父,又似名师,更融合了兄长的宠溺,构筑起九岁女童的全部天地,明艳又欢愉。

  “所以,你要坚qiáng,只有你的心比任何人都坚qiáng时,你才能掌控他们的心……”

  亲切的语音如歌声般萦绕,慢慢淡去,然后一个声音逐渐浮出混沌,变得很清晰:“我不想看见你,出去!”

  场景切换了,阳光不见了,神般的少年也消失了,留下的只有一片暗暗的虚灰。她看见母亲坐在没有点灯的房间里,脸色苍白得可怕。

  她跪下去,一言不发,开始磕头。一个接一个,咚咚、咚咚,机械而麻木。

  “出去!出去!出去——听见没有?你非要把我bī疯是吗?”母亲陡然bào怒,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丢出门外,然后狠狠地甩上房门。

  屋外,厚厚的积雪铺了一地,素白素白。

  她从雪中爬起,继续跪下磕头,咚咚,咚咚……

  原本就非常沉郁的天空渐渐暗下来,宅子里点起了灯,远远飘来人语声和笑声,隔着一道墙,喧嚣温馨的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而墙内,死寂清冷,只有她的磕头声,一下一下,敲在地上,那一块的雪于是就融化了,露出青石地面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有人叹息。抬头,姥姥站在屋外,怜惜而无奈地看着她,说道:“没用的……小姐,没用的……你闯的这个祸太大,根本无法收场……”

  她死命地咬着牙,磕得更加用力。额头破了,开始往外流血,然而她没有感觉。脸是僵硬的身体是僵硬的,心,亦是僵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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