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小小的院落,沿着那条长廊走到尽头,尽头处挂着一道棉帘。他把帘子挽起,喧闹的声音顿时扑面而来。
茶寮大堂里,已经宾客满座,热闹非凡,台上一绿袄小丫头在唱曲,下面雷声鸣动。
果然是回来了……回到了冷香茶寮。
小水搭着毛巾端着瓜果过来道:“先生,你醒啦!过会就轮到你上场啦!”
“三娘呢?”他开口,感觉自己还在梦中。
“三娘买菜去了,叫我跟先生说,今儿中午做你最喜欢吃的jú花青鱼。”
这时大堂中不知谁喊了一声,他不禁转头回望,只见一辆宝马香车慢慢的经过,街道两旁挤了很多围观的人。有风袭来,车帘被chuī开,一张绝丽的容颜现了一现,又被帘子遮掩。
他的心重重一震,睁大眼睛望着那辆马车,无法动弹。耳旁偏偏听得小水用艳羡的口吻道:“呀,这是城主的马车啊,坐在车里的那个就是他的未婚妻九朝吧?真是个大美人呢!”
街上的人也纷纷jiāo头接耳:“这还是城主第一次让他的未婚妻子出来露面呢,平时都藏着跟宝贝一样,肯定很爱她……”
他的身子摇了一下,伸手扶住柜台。
九朝——一夕——从九到一,还整归零。这个名叫九朝的女子,为何有着一张与一夕一样的脸?
车帘再度被风chuī开,仿佛是冥冥中早已注定了的,九朝回眸朝他看了一眼,然后微微一笑。
这一笑,似明珠溢彩,嫣然不在人间。
帘子垂下,马车逐渐远去。
他忍不住追出门,但追了几步,却又停住。就那样眼睁睁的看着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再不复见。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回身,看见悬在门上的金漆招牌时,倾刻刹那如被雷电击中——
灿烂的阳光照在招牌之上,上面的每一个字都闪烁着金子般的光芒——“遗忘茶寮”。
遗忘茶寮!竟然不是冷香茶寮!!!
那光晕渐渐扩散,点缀了他的眼睛,最初的一幕重新绽现在了眼前——
那女子伸手入湖,掬水而饮,回眸看他,微微一笑:“这里是你的住处吗?”
她的五官非常jīng致,眼眸明亮浅笑优雅,眉心上的一点珠光,都倍显妩媚。
他知道她就是一夕,他布局为的就是引一夕前来,然而他没有想到,被人仙两界视为最大隐患的魔宫公主一夕,竟然有张孩子般纯真的脸。
他看她起身,准备离开,也看着她跌到在地,蜷缩成团。
她朝他伸出手来,向生命求救,那声音清稚,那眼神哀绝,一刹那,他就心软了。
多么可怕,他竟会在最紧要的关头心软。
而后来的事实果然证明,那是一个错误,天大的错误。
一夕。
骄傲的、倔qiáng的、任xing的、却像个孩子般天真的一夕。
她是他遭遇的唯一一次意外,结果成就了他平生仅有的一次心动。
他对小溪说了谎,对一夕也说了谎,甚至,对自己也说了谎。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她?怎么会不喜欢她?怎么能不喜欢她?如果不是那样极至的一种感qíng,他怎么会打破自己的原则救了本不该救的她?他怎么会放任私心作祟将她封入剑中陪在身旁?他怎么会在她魂飞魄散后自我放逐从此做个凡人?他怎么会十六年如一日的悉心爱护照顾以她魂魄转世的小溪?
一夕。
* * *
突然间,一样东西从袖子里掉了出来。他弯腰拾起,原来是张骨牌,本是第四殿中灵猫为他占卜的最后一张无字牌,而今上面却显现出了字迹。
四个字,缠缠绕绕、分明清晰,却又模糊,像是隔了一生的距离——
“那么多年”。
* * *
一只手从身后拍了他一下,秦三娘的笑脸出现在面前:“在看什么哪?这么入神?”
见他不答话,她拎起手上的两尾青鱼摇了摇道:“中午做jú花青鱼,喜欢吗?”
这洋溢着明艳幸福的、真实的脸。
他看着她,久久,释然一笑。
传奇最终过去,还归平实生活。那么,至于九朝为什么会长的像一夕,至于茶寮为何更改了名字,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不再重要。
窗外的树上,枝叶繁茂,那么多年过去了,依旧碧色如昔。
* * *
远远的马车上,头梳双髻的小丫鬟问九朝:“小姐,你刚才gān吗对着那个站在茶寮门口的伯伯笑?你认识他?”
九朝抿唇眨眨眼睛道:“你不觉得那个人好奇怪吗?穿着单衣站在街口,扣子都没扣好,真是为老不尊。”
两人齐声笑了起来。
马车轻轻颠簸着,驰向远方。
* * *
那么多年过去了。
(全文完)
正文 后记
传奇的背后,是什么?
传奇的结局,又是什么?
尽管这个故事里有那么多的悲剧因素,但我仍是认为,它是幸福的。繁华落尽,的确让人无限唏嘘,但是,那样的轰轰烈烈,那样的爱过恨过,生命像被雕琢过,有了深刻的脉络和纹路。
就此鲜活过。
简聆溪是众人眼中公认的一个完美的人,他武功高绝,有娇眷如花,有挚友,有知音,他受人崇拜,为人爱戴。
然而,谁能知道,真正的他,恰恰是最不完美的。有着天下第一的武功,却要用来对付自己最爱的人;有着绝世美丽的未婚妻,却毫无感qíng;有着出生入死的朋友,他善意的成全,结果却破裂了这个朋友的友qíng;有着人人羡慕的红颜知己,但却不是真的知他的心……
他毕竟不是神,只是个人。是人,就有私yù,有挣扎,有痛苦,有悲哀。所以,一夕死了,他也等于完了。
的时代终结在一夕魂飞魄散的那一天。留下来的,是陈非。前尘成非了的陈非。
尽管他最后为了救小溪而勇闯魔宫,重新得回了清绝剑变成了简聆溪,但过去了的时代,就是过去了的,即使找回来,也只不过是个很像的影子罢了。就如同,他不再是他,小溪也不再是一夕。
小溪没有一夕的骄傲,却有她的潜力,和总是为别人着想的善良。我觉得,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制造幸福、感受幸福、获得幸福。
幸福藏在豁达的眼睛里。
最后,之所以会写这个故事,是为了纪念在我生命中留下痕迹的一批朋友。感谢缘分,让我认识了你们,并且,一起陪伴着走过人生旅途中的风风雨雨。
多少年少轻狂,都已成轻掷。
那么多年。
第二卷 一
弹指数千年。
佛曰: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yù,故有轮回。
——题记
一
千年又过,他划水而来。那风姿氤氲,水波依旧不兴。
竹篙轻点,船达岸边,青衫磊落间,温润明眸依昔。望定我,其笑淡淡。
“我们又见面了。”
我仰首望向远方,水天一线间竟是山色空奇,泛着近似于白的蓝。
深深吸进口气,再幽幽的叹出去:“是啊,苜蓿子,我又输了这一世。”
舟身狭长,行于水上,如柳叶。而那轻尘薄雾,便做了这一世的消弭,下一世的始起。坐在舟头,水纹漠漠,一涟一漪,皆可化做一个人的影子,隐隐然隔着浮生的距离。
再其后,影子淡了,现出我鲜艳的倒影,赛雪肌肤乌黑长发,连指甲都泛着晶莹的粉色光泽,这一世我何其美丽,丰容盛饰出现于朝堂之上时,文武百官齐变色,而他,他坐在龙椅上,眼神惊悸,失魂落魄。
“王嫱参见陛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寻了千年,本以为这世必可如愿,却只盼来这匆匆一面。若我早知如此,何必选这倾国绝色。
这一个千年里,他是汉王刘奭,我是美人昭君。金殿初见即为永诀,有缘无分至此,还有什么可言。
悠悠一笑,恍若叹息。
“苜蓿子,为何万物皆想成神?”
抬眉处,他在沉思,竹篙点水,其声清脆,于是又问:“苜蓿子,你为何会在这碧幽潭中持渡?”
“神渡世人,而我渡神。”
一句话惹来我笑,忍不住娇嗔:“苜蓿子,我不是神。起码,现在不是。”话至此,笑音渐失。
是啊,我还不是神……我每千年渡此碧潭,为的就是成神,奈何每千年都功亏一溃。
神说:“因我比众生更苦,度三灾九难七十二劫数,方可成神,固而更加高贵。”
神说:“万物各自不同,优昙,你yù为神,必先经遇千年寻觅之苦,你花xing短暂,无以持久,故,你之劫为‘恒’。”
神说:“我允你每千年携一愿望落入人间,助你早日功德圆满。”
于是,第一个千年里,我选了明德。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
多年前有个叫孔丘的人说了这样一句话。
为人当立德。这个被世人推崇为圣的男子,他说的话,应该是不会错了的吧?
我在日出时分落入红尘。
越国鸬鹚湾,有山名凤,天边朝霞似锦,映于溪中,红艳绝伦。村中人人引为奇观,纷纷赞叹:“这女娃,恐怕是凤凰儿飞来的呢!”
母为我起名为旦,父姓郑。
郑旦。
后世人是怎样评价那个女子的?我在第二个千年里清晰听闻——
都说她随西施一同去了吴国,做为政治的棋子,红颜祸国。
都说吴王专宠西施,她受冷落,郁郁寡欢病逝宫中。
波光潋滟盛载出西施与越大夫范蠡泛舟归隐的动人传说,都说那是越国的好女子,牺牲自己救了国家。
西施……西施……
唇角轻涩,为何我那一千年里会撞见她?
“人道chūn色新,三年不见chūn。虽有清洌水,难洗亡国恨。”
伤痛亡国的人是我,应允计策的人是我,说服西施的人是我,因承欢仇主而倍受煎熬的人亦是我……
只因我不及她美丽,所以浣纱溪边,那儒雅男子策马而来时,第一眼看住她,眸中再无他人的存在。
范蠡,呵,那个男子啊……他是神安排给我的劫数啊,可是西施,你以你绝世之姿,轻轻易的就夺去了我追寻了千年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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