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赵诩眯起眼睛,“我倒想看看,这天命到底是站在谁那边。”
正庆二年十月初四,洛水现一巨guī,此guī负一石碑,上书安阳邓、王天下——安阳正是邓氏郡望。
十月十二,有数百只凤鸟在宣郡王出生之地盘旋和鸣。
十月廿五,有一得道高僧梦见世祖轩辕昭旻,其慨叹涕泪曰子孙无德无能,累及生民,幸而有邓演,才有这繁花似锦、富足安康的盛世。
十一月初四,有人在邓观星的府邸看到万丈霞光。
……
邓氏原先就有这打算,故而一开始未及时加以劝止,邓党那些小兵小卒更争先恐后散播上报以讨主子欢心,又有白日社的推波助澜。
短短一个月,各地便发现了三千多起谶语符瑞,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一开始还有些乡野村夫会信,可次数多了,别说是见多识广的官吏学子,就是樵夫猎户也觉得这凤鸟、蛟龙、灵guī多的实在不值钱了些,再一看传得最凶的似乎都还是邓老爷的人,渐渐的也便不再信服。
就在这个时候,征兵的文书贴到每座城门——朝廷一次便要qiáng征十万壮丁扩充府军。
其他各州县倒是还好,河东、河南、河北三道本就为蝗灾所害,朝廷赈灾不利不谈,竟也对这三道征兵,瞬间便激起民怨。
愤怒的灾民撕下了城门口的征兵告示,告别了田园荒芜、饿殍满地的故里,纷纷往其他州县而去。结果他们却发现,所到之处歌舞升平,四处传颂着所谓邓氏天命所归的谶语。
最为可笑的是,征兵告示列举肃王罪状的时候,写了两点,一是勾结伏诛的魏王轩辕晥刺杀邓惊雷;二是皇帝病重时,肃王作为弟弟,竟用巫蛊还对其加以诅咒。
这么一来,哪怕是这些灾民也知道,这段时日以来,把持朝政的根本不是病的下不了chuáng的陛下,而是符瑞中所说那天命所归的邓氏。
不要说是为他们卖命打仗,现下这帮灾民只恨不得杀入长安城,将这些高坐明堂却罔顾民生的人杀个gān净,为自己在灾荒中死去的亲戚友邻复仇。
长安太远,他们便有志一同地cao起能见到的各类棍棒、镰刀、斧钺,冲进各个城镇,先将粮仓洗劫一空,又冲进那些富户,尤其是官宦人家中抢掠。
渐渐的,这几道的灾民互通了消息,他们便gān脆凑在一处,形成了一支义军。
事qíng闹大了,瞒不住了,这才有人上报朝廷,邓演等人才知道,在他们为符瑞烦心的时候,蝗灾竟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没人知道,那几道时常在刺史身旁chuī风、誊写公文、传递消息的小吏去了哪里;更不会有人知道,宫中那几个被毒哑了的、保管奏章的宦官,也曾是好人家的孩子,若不是邓党,他们不会沦为官奴,也不会成为白日社的一员。
大寒的那日,第一批轩辕晥的旧部跋涉千里,到了肃州,肃王在城外十里亭亲迎。
赵诩身披大氅,站在城楼远远看着。
“起风了……”他缓缓道。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结束 下一卷就要开始gān架了……
【第四卷】
第66章
正庆二年十二月初二,魏王轩辕晥旧部一万众投肃,肃王出郊亲迎,十二月十五,朝廷下旨,严惩河南、河北、关内三道官吏,又遣特使前往赈灾,更撤销征兵令,暂不伐肃。
倾盖堂内,肃王连同众亲信漏夜密谈。
“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他们会这么善罢甘休?”
“我倒是觉得,此时对咱们是个好机会,不如gān脆将邓党的险恶用心公诸于众,然后挥师长安!”
“不妥不妥,邓党经营日久,兵qiáng马壮,咱们和他们硬拼,肯定凶多吉少。”
“我觉得,当务之急,还是要筹措军饷……”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轩辕晦却端坐在上,闭目养神。
沈觅坐在他左下首,再下首便是白日社的西统领于河和北统领huáng继。
他们之下,才是赵诙等来投的士子和肃州各郡县的大小官吏。
“行了,”轩辕晦看向于河、huáng继,“京中近日是个什么qíng形,还请二位统领细细道来。”
于河起身,垂首恭敬道:“回禀王爷,邓惊雷逝去后,邓演到底上了岁数,立时大病了一场,邓翱那房则多是幸灾乐祸,尤其是邓观星,几乎到了喜不自胜的地步;邓翔那里,只是照常居丧,邓覆雨和邓乘风吵着闹着要为兄复仇……邓翻云那里,倒是什么消息都未传出来。”
枳棘那边的事qíng,肃王夫夫并未告诉白日社众人知晓,轩辕晦也懒得告诉他们,因为柔仪的缘故,恐怕邓翻云那边的事qíng他比邓翔还清楚几分。
邓翻云得了世子之位,此刻却并不如旁人所想那般沾沾自喜。
他正在怕……前所未有的恐慌让他几近无法喘息,伟男儿于天地,若说丝毫没有野心,要么是圣人,要么是懦夫。可邓惊雷逝去的这个时机简直太不巧了,若再早一些,父亲还没有请立邓惊雷为世子,或是再迟一些,等到邓氏大局鼎定,他都不会如此进退维谷。
总好过现在,邓翱与邓翔形同陌路,就差撕破脸皮;孝恵公主大惊之下动了胎气,不得不静养待产,自然无心去邓太后那边奉承,为邓氏说话;自家的几个兄弟,各个养大了心思,觊觎着自己的世子之位,想去做那笑到最后的huáng雀。
又要应付冥顽不灵的保皇党,又要提防曾经背心相托的宗族兄弟,邓翻云这段日子,过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恐怕唯一能得到稍许安慰之处,就是柔娘人如其名的柔qíng蜜意、温言软语。她与世上所有女子都不同,她不争宠,不图名分,甚至不求下半生有个孩子傍身,她只是每日在那里,若需要她相陪,便红袖添香、轻歌曼舞,若是不曾宣召,就静静在别苑中誊抄经文、诵经礼佛。
他曾问她为何年纪轻轻就皈依了佛门,她黯然片刻才道:“妾在为那无缘的孩子积福。”
他定睛看她,眉目间灼灼韶华早已谢了gān净,剩下的不过是墨色的寂寞。
早已怜惜到了极致,可此时此地,他却连一个名分都不能给她,就连过分的恩宠对她而言恐怕都是催命的符,难以承载的福。
我命由我不由人,那么便去争去抢吧。
邓翻云看着柔娘静静想道:“待我站到那至高之处,我希望,我身边是你。”
且不论邓翻云那厢是如何的英雄气短,儿女qíng长,轩辕晦现下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在肃州筹谋五年,中间失去多少亲朋故旧,终于还是等到了这天。
“守宁,去请王妃。”轩辕晦终于抬眼,看看窗外天色,又道,“王妃畏寒,再取两个炭炉。”
他话音一落,仿佛此间议论之声停息了片刻,又像是yù盖弥彰,短暂的静寂之后更加喧腾起来。
赵诙低头看着手中杯盏,如今肃州与朝廷关系日益紧张,又有义军此处流窜作乱,一场大战已是在所难免,肃王,也终究会成为过去。
要么成为地狱中冤死的恶鬼,要么成为九州上至尊的神只,这便是轩辕晦的宿命。
那么原本王妃的位置又在哪里呢?
会成为谋臣,在营帐中运筹帷幄,坐镇调度?还是会成为一方大员,为肃王攻城略地,割据一方?还是会继续做一个称职的王妃,在肃王的榻上做那结发的妻子,解语的花?
这个问题,腹心肱骨如沈觅想问,这些年来俯首称臣的肃州上下大小官吏想问,来投的将士士子想问,就连置身事外的欧悬、枳棘也想问。
可肃王醉心于政务军事,这些年一贯对后宅毫无安排;肃王妃自先帝驾崩后,近一两年都幽居府中,只遥遥调度,不再出头问事。有人说肃王已经过河拆桥,将肃王妃软禁;有人说肃王妃已改头换面,预备弃了后宅的身份,做那前朝的贵人;有人说肃王妃身染病恙,朝不保夕;更有人说肃王妃在后院多年,早已被磨平了心志,甘心做攀附乔木的紫葳。
然而恐怕此时连肃王轩辕晦也不知道,就在魏部来投的第二日,赵诩便亲笔修书,向除柳氏、崔氏之外的河东六姓发了帖子,邀他们共谋大事。
过去的几百年内,这些士族曾经各自为政,也曾互相攻讦,更曾和衷共济,而此番,眼看着天地又将变色,他们又将何去何从?
赵诩修书时,赵诙就在一旁,他看着他从小孺慕的堂兄斜倚着凭几,懒懒散散地将那腾云的龙、驾雾的蛇如烟云般落在纸上。那字体分明秀美流散得很,可仔细看去,却只见疏朗刚硬,流露出三分淡漠,七分傲骨。
书信不长,可措辞之严厉,姿态之傲岸,不一不在向世人宣昭——和他们谈条件的不是肃王妃,而是颍川赵十九。
那个传承五百年,出过数十位宰相的簪缨世家。
那个惊才风逸、经天纬地,堪为一时之选的麟子凤雏。
赵诩或许做了五年肃王妃,可他却永远是颍川赵十九。
第67章
赵诩推门而入的时候,堂上已经吵的不可开jiāo。
一派人在说要联合义军,从此壮大己方,赢取民心,借着这个机会杀入长安。
一派人在说义军乃是乌合之众,贸然收编他们,反而会带来麻烦,更坐实了乱党的名头。
沈觅显然倾向于后者,而白日社众人则主张前者。
刚投了肃州的魏王旧部仍在观望,其中有一人倒是引起了赵诩的注意。
那人约莫四十,整个人看起来不似征战四方的将领,反而像是个不得志的文士,他的腰间也悬着一把宝刀,乍一看和赏狻猊那把一模一样。这人没来由的让他觉得有几分熟悉,可一时间也想不起来。
赵诩笑了笑,心道轩辕晦不论何时,收买人心的法子只有那么几种,文臣送文房四宝,武将送宝刀宝剑,简直没有半分长进。
遥遥看见,轩辕晦露齿一笑,自己挪了挪,腾一半罗汉榻出来。
“参见王妃!”沈觅紧接着发现他来,赶紧起身行礼。
这里有一半人都未见过赵诩,对这么个史无前例的王妃颇有些无所适从,阿谀奉承些的,早已跟着弯下腰去,而那些自诩高洁的,要么敷衍地拱拱手,有些gān脆无动于衷。
早些年便跟着他们经营肃州的旧臣面色都有些不豫,轩辕晦更是凤眼一寒,gān脆起身步下台阶相迎,“扰你歇息,是我之过。”
对那些不屑脸色赵诩倒是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往轩辕晦那边走,“怎么今日叫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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