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周不回答,只是含笑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晨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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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映照下,大殿门口狴犴神shòu的铜像油光锃亮。傅清寒独自走入这座静穆森严的五楹大殿,御史台、刑部、大理寺分列堂上,后方垂帘之内,正是九五之尊。
“真任xing,”皇帝从帘后瞥了一眼前殿,“果然没把人带来。”
“陛下,这样可不好吧,”秉笔太监在一旁担忧道,“听说傅大人用陛下御赐令牌挡退了前去捉拿人犯的官兵,御史台弹劾他的奏折满桌子啊。现在三司会审,他还不肯把沈晏周带出来……”
“是啊,可恶,端的可恶啊,”皇帝捏起一块快马加鞭从西域运来的香瓜,“喀嚓”一声咬下一口。
前殿已开堂,叶流之,江浙都指挥佥事,柳知府依次受审。叶流之本是内阁次辅,久居高位,如今忽然成了阶下囚,整个人显得异常沉默。至于柳知府,他一进殿中,就已经面如金纸,瑟瑟发抖。
听到秋后问斩的判决时,柳知府终于站也站不住,指着傅清寒崩溃尖叫:“你这个卑鄙小人!你用心险恶,竟伪装了整整两年!”
叶流之冷笑一声,“与他爹一样,是个腌臜胚!”
傅清寒听了,竟不为所动。眉心一如既往地微蹙,翻阅着三人的供词。这时垂帘却动了一下,须臾秉笔太监走出来,高声唱道:“陛下有旨,将二人带下去,各自掌嘴二十!”
狱卒将三人拖走,一时殿中倒静了下来,唯有垂帘后面,断断续续地传出不明所以的“喀嚓”怪响。
“下一个人犯是金匮沈氏,沈晏周。”
大理寺卿说完,一个卫队长模样的人上前回禀道:“大人,暗行御史傅大人出示陛下御赐令牌,见令牌如见陛下,卑职未能将人犯带到,请大人恕罪。”
“傅大人?”御史台主早已看他不顺眼多时,冷眼瞧着他,开口问道。
“此案与沈晏周无关,请三位大人允我说明案qíng。”傅清寒合上了案卷,起身道。
“有关或无关,沈晏周作为嫌犯,也应到场,”御史台主道,“傅大人多次阻挠刑部办案,岂非是滥用职权?知法犯法,该当何罪?”御史台主看了一眼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背后一层冷汗,这案子是傅清寒办的,功劳却归了刑部。他和号称“影子宰相”的暗行御史已经打过很多次jiāo道,实在该卖个人qíng。但御史台主是三朝元老,朝野闻名的清流,德高望重也不好得罪。
“论律……杖责三十……”刑部尚书憋出了一句话。
“傅大人毕竟在此案立了大功,若是能将人犯带到,请陛下开恩,或杖责可免。”大理寺卿打了个圆场。
“廷杖过后,请三位大人允我说明案qíng。”傅清寒说话的语气仍是古井无波。他在朝中极少露面,又向来寡言少语,暗中不知替皇帝做过多少说得和说不得的事。此刻他一身玄衣穆然,语气虽不露qíng绪,却让此时在殿中的官吏都感到一股莫名的yīn沉森然。
此时气氛正僵,忽然一小吏禀告,说是沈晏周求见。
傅清寒明显一震,回头看向大门。小吏引着沈晏周进来,两旁侍卫都警惕地按住了刀。
殿门豁然打开,阳光晃眼。沈晏周一身白衣青袍,修长而萧疏,施然步入。当时朝中史官也在,后来记传曰:“吾所见金匮倦雪刀主,孤而不狷,凛而不倨,如寒冬之骄阳,有魏晋之遗风也。”
傅清寒镇定的神色瞬间变了,他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沈晏周淡淡笑道:“早上不是说了,想看你穿官袍在朝堂上的模样。”
傅清寒想起他早上说这话时的语气,才后知后觉他早就有了打算。沈晏周看上去再怎么温顺,关键事qíng上也没人能拿捏他。
“来便来了吧,但你一句话也不必和他们说。”傅清寒轻声道。
庭审的内容照旧十分繁琐,首先要澄清的是沈晏周为福禄王提供金银援助的事。傅清寒直接掏出了他这两年的账簿,每一笔账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资助福禄王谋逆的人是我。”傅清寒简单地总结了下。
傅清寒说正经事的时候,嘴角会有些冷漠地敛紧,因此下巴的线条就变得愈发端正,沈晏周竟一时间看得移不开眼睛。
“那么他替福禄王除去殷九嗥收买人心之事,你作何解释?”
“沈家是当地望族,为民除害本也是职责所在。由福禄王发起此事,凭他那时的身份地位也并无不妥。”傅清寒道。
“他曾刺伤暗行御史大人,有何目的?”
“那时他不知道我的身份,只知道我巴结福禄王算计沈家家产,所以发生争执。与谋逆案无关。”傅清寒回答。
垂帘后皇帝砸吧了下嘴巴,“啧啧”了两声,对身边的秉笔太监道:“老傅这回是拉下老脸洗白呢,要是不卖他这个面子,他这脸都没地方搁了啊。”
“陛下……”秉笔太监无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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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司会审结束后,秉笔太监传旨,令傅清寒入后殿见驾。
傅清寒微微皱眉,犹豫地看着沈晏周。
“陛下有旨,今日暂且护送沈公子出宫,傅大人可以放心。”秉笔太监又道。
傅清寒这才随秉笔太监步入后殿。皇帝正坐在罗汉chuáng上吃瓜。他笑眯眯地看着傅清寒,“我今天才发现,某个人的脸皮竟比瓜皮还厚。”
“我也没胡说八道。”傅清寒道。
“你是没胡说八道,可你很多事也没说出来。”
“我今日没说,可之前早已对你和盘托出,如今算不得欺君吧?”
“我说你为什么连qíng史都告诉我,原来今日在这儿等着我呢,真是滴水不漏啊。”皇帝支着头,斜靠在罗汉chuáng的扶手上。
“就这么喜欢你哥哥?”须臾他又道。
“喜欢。”
皇帝难得沉默下来。
“陛下?”
“你真正喜欢的东西,我不会拿走,这是先皇欠你们傅家的,”皇帝说道,“我这辈子,最不想的事,就是变成先皇那样的人。”
“陛下!”
“他那一生,随心所yù,到底把多少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皇帝转而问道,“皇叔的尸体已经烧成了灰,灰又被大风chuī散了,所以什么都没有留下?”
“是……”傅清寒回忆起那时候的事,如同隔了一层纱,模糊不清,但心头惨烈的感触萦绕不去。
皇帝点了点头,“那就把福禄王这个名号留下吧,既然是先皇赐给他的,留下来他多少会得到安慰吧。”
“清寒,我对你这么好,你是不是应该回报我一下呀?”皇帝收起了回忆带来的寥落神色,扬起嘴角一笑。
“陛下尽管吩咐。”傅清寒心底早知道这人会开出条件。
“一生不可致仕,世世替我卖命。”皇帝斩钉截铁道。
这样的条件,让傅清寒沉默下来。
“当初你说过,你希望看到海清河晏,因此而为官。如今因为爱一个人,就把这些都抛弃了么?更何况,沈晏周做过的事,可不止参与福禄王案这一件。他与陆倦雪的关系,他收留妙火教余孽,这些要清算起来,可不是三言两语抹得平的,”皇帝淡淡道,“人这一辈子,想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即便是我也一样。所谓的隐居,不过是种逃避,你想保护自己重要的人,就必须有足够的力量。”
“权势不是枷锁,它是你的武器,”皇帝把香瓜掰开,递了一半过去,笑嘻嘻问,“吃瓜吗?”
“……”傅清寒接了过来,眯起一只眼看了看,“喀嚓”一声咬了一口。
“这才像你,就算爱一个人,也不要丧失自己本来的模样。”皇帝把另一半瓜塞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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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清寒出了东华门,坐上马车匆匆往京郊的宅院赶去。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沈晏周。
已jiāo戌时,除夕前的夜市热闹起来,桥头巷口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傅清寒想起一事,便下了马车。他立在桥头,仰首见深蓝色的夜幕中挂着一弯苍白的弦月,眼前人间的街市万家灯火,明亮辉煌。
傅清寒在桥两边的铺子前徘徊,驻足在一家糕点铺,对小贩道:“给我包一份豌豆huáng儿。”
沈晏周向来喜欢点心一类的东西,以前在金匮他不肯吃饭,傅清寒就骑着快马连夜去姑苏最有名的铺子买海棠糕给他。
他怀里揣着豌豆huáng,想着等在家中的人,数日来烦闷紧绷的心qíng忽然安宁下来。快到除夕了啊,又是新的一年了。他望着马车外热闹的街市,莫名生出一股恍惚的熟悉感。他记得自己小时候沈晏周常常陪他逛夜市,看花灯,嘴里塞满甜腻腻的糕点果子,手里捧着许多有趣的小玩意儿。
赶到京郊宅院,门口挂着红灯笼,傅清寒听见院子里传出喧哗嬉闹声。
他还未推开门,大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院子里沈靖川正和四五个小孩子追闹,几个沈家的熟人坐在桌前喝酒磕牙。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沈晏周立在门内,白衣飘举,怀中抱着一把乌鞘长刀。
“你回来了,三弟,”他站在灯影中微笑,盈盈眸光,如银河落入大海般璀璨。
“斩huáng泉,我给你赎回来了,别再乱丢了。”沈晏周伸出伤痕累累的双腕,双手将宝刀递出,柔声嘱咐。
傅清寒接过刀,一把拥他在怀里,眼眶发热,哽咽道:“哥……”
沈晏周宠溺地揉了揉他的头,:“快进去吃饭吧,大家都等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 沈晏周:皇上叫你gān嘛去了
傅清寒:请我喝jī汤
还有最后一章,是不是甜甜甜甜甜好开心啊?
第三十三章
这一晚是傅清寒记忆中少有的热闹时候。沈靖川好客,宴请了沈家在京城的几个亲朋好友府中一聚。孩童打闹,宾主酬酢的气氛,在经历了繁缛疲惫的官司之后,他便觉得倒也不错了。
女眷之中还看到了带着善儿的小宛,傅清寒朝她一笑,走过去揉了揉善儿的脑袋,“上次说的那店面我已盘下来了,金匮的胭脂水粉在京城向来好卖,你又自小熟悉这些。隔壁香蜡店的老板娘和沈家做了多年生意,是个熟人,遇事可以找她帮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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