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执见许白似乎在回忆,于是仿佛是想让他早日想起一般,进一步说明了起来:“当年西北战乱,驻军征粮。有人对军粮做了手脚,开出假jiāo引大肆收购军粮,以至于第二年爆发了严重的饥荒。而朝廷的军队也因为此事而延误了战机,以至于西北的战乱持续了好多年,难民涌向都城,此事你可还记得。”
许白心里一凉,当年他虽然年幼,许多事qíng的原委听不出个意思来。但他隐约知道收购军粮的事与吕益有关,也记得吕益曾拿了假jiāo引和真jiāo引让他分辨。他见过那些个假jiāo引,也知道是王叔错误执行了吕益的指令而印刷的,吕益还为此发怒过。
李执见他不说话,料想他多多少少知道些内qíng,也不为难他,而是继续说道:“朝廷知晓了是有人暗中捣鬼,下令让当时还是中丞的家父彻查此事。”
许白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对上的时候,李执又是一副淡然的样子,还笑了笑。完全不复当时在江陵相见时的迫切模样,仿佛已经是尘埃落定,又或者是胸有成竹,“当时流通的真假jiāo引有好几种,表面上看,假jiāo引和假jiāo引之间的区别不大。但若细细对比颜色和纸质,还是大有不同。”
“其中有一类的假jiāo引印制得最为jīng细,但纸却有些不一样。”
“普通纸浸在茶水中会变huáng,变褐,但那一种纸浸了茶之后颜色越来越黑,最后便化在茶中,毫无痕迹。”
“这种纸是哪里来的呢?家父一路追根溯源,发现这纸竟是吕家独造出来的纸。吕家在江南和东南一带有大片茶园,所以茶梗和茶树枝便被用来造纸。但吕家造纸添了茶梗和一些不知名的原料,那纸比一般的纸颜色深,化了之后能与茶融为一体。恐怕是为了销毁方便。”
“一张纸而已,市面上也买得到。”许白不由得开始狡辩,“难道不是有人买了吕家的纸之后去造的?又何以断定假jiāo引便是吕家所造?”
李执似乎料到了他会这么问,“当时确实是无法判断,只能当jiāo引造假予以处置。但后来却发现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些假jiāo引竟是收购军粮开出的兑换凭证。一般的假jiāo引只是混入市场的假/币而已,但那些茶纸印刷的假jiāo引,却是为了买断西运的军粮而开出的,并且可以去钱引铺进行兑换的相当于票据的东西。”
“既能掌握茶,又能掌握钱,还在收购粮,天下做这三样生意的,恐怕不会太多。”李执有所暗指。
“怎么不多?”许白道:“你去江南的茶铺问一问,哪个不是钱茶两手抓?自己经营着制茶,又让亲戚经营着当铺和米店。”
“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家父自然不敢乱抓人。”李执还是不恼,“所以我便混入了吕家。”
听到这里,当年发生的事qíng便解释得通了。为什么在大荒之年会有个孩子抱住他的腿,为什么那个孩子要进吕家为奴为厮。
“你们一开始便是这么计划的……”许白刚刚松开的拳头又攥了起来:“你早就埋伏在吕家门前,想找个机会进来……”
“吕家招杂役和小厮都是从孩童招起,当时家里只有我这个小儿子尚未进经学,所以我便向父亲请示来当几天小厮。只是没想到会被派到华中,更没想到会被派到王琛身边。他本就是管粮食的,又参与了收军粮。”
“你……利用我……”许白终于按捺不住,扬拳挥向他的脸,却被李执握住手腕,顺便掼到了墙上。
“我没想利用你,只是当时你恰巧被我抱住了。”李执说话间,换做一只手箍住他两只手腕,另一只手揽上了他的腰,“就像现在一样。”
“你滚!”许白挣扎着抽出手腕,然后狠狠踩了他一脚。
“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已水落石出。我对吕家这些年所做的勾当已经是知根知底,也cao作得差不多了,便是要收网了。”李执越走越近,他进一步,许白退一步,直到退至中堂,身后抵着梁柱,“这次查抄的是吕衡和吕益。当年吕衡给吕益放出风声,吕益cao作了整件事由,王琛是主要的执行者。而且,除了私收军粮之外,吕家这些年假公济私,以公谋私,中饱私囊,鱼目混珠……这些个肮脏事qíng,难道做得还少了吗?”
“你有什么证据?”许白质问。
“证据?”李执轻笑,“王琛已经招供了,当年他做的那些事全部都记录在案,桩桩件件都有据可查。除此之外,钱引铺的掌柜,纸厂的伙计也都指认了当年唆使他们做事的人。还有比这更确凿的证据吗?”
“吕益呢?”许白听着李执说着王琛招供了,便紧张了起来。而王琛唯一指向的人,恐怕就是吕益了。
“你那么关心他吗?”李执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而问他。
许白意识到自己可能表露了太多qíng绪,只能qiáng迫自己冷静下来,刻意地冷了声调:“你不把我关进去吗?这些事qíng难道与我无关?你觉得我会既不知qíng,也没cha手吗?”
但李执没理会他的话,依然还是问他,“吕益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许白不想回答,也不愿回答他的问题,“你或放了我,或把我关至牢中。既然证据确凿,吕家犯罪在先,就让我也服罪进去。多说无益。”
李执又走进了一步,捧起他的脸,“我怎么舍得……你北上的时候一路雨雪jiāo加,我都心疼得不得了,但不知你们走的哪条路线,只能派人在城门口等着。今儿总算又见到了你,我怎么舍得让你再离开?”
许白冷笑了一下,而李执似乎把这抹笑容理解为了欣喜或者服从,竟低下了头想吻他。于是冷不防被许白击中腹部,疼得倒退了几步。
“李公子,我们很熟吗?你为吕家做事,便是我的仆人,你不为吕家做事,便是我的敌人。”许白伸出手,“公事公办,该上手铐脚镣和枷锁的就上,我与吕家人同罪。”
李执叹了口气,“你怎么不明白我的心意呢……”
许白没等他话落,冷冰冰地道:“你怎么不明白我的心意呢……”
李执听着抬起头来,以为他是顺着自己的话说,于是迫切想听他什么。
“我恨你利用我!恨你查抄了吕家!恨你抓了吕益!恨透了……”许白说着说着,眼泪潸然而下,“你埋伏了那么多年,就为了今日证据确凿地将吕家颠覆了吗?你为何如此处心积虑?你为何如此冷血无qíng?你践踏了王叔对你的信任……你……”
“吕益难道不是处心积虑?冷血无qíng的吗?”李执听着这话终于有了恼怒的表qíng。他陈述吕家的罪行,陈述埋伏的经过的时候,都是势在必得的样子,唯独听许白说起吕益的时候,愤怒之qíng便溢于言表。
“吕益经营的私粮、私铁、私茶……哪一个不是处心积虑?他处置那些不听他话的人的时候,何时不是冷血无qíng?”李执抓住他的手,“甚至对你……他处心积虑地让你为他暖chuáng,处心积虑地让你发自内心地崇拜他,跟随他,处心积虑地让你为他卖命又卖心。然后现在呢?他冷血无qíng地把你丢了,像弃子一样地丢了!他将你丢到江南去可理会过你的死活?你被押送北上的时候,他可曾想着要救你?你清醒一点!你对他来说只是一枚棋子!一个挡箭牌!一个掩人耳目的烟/雾/弹而已!”
☆、46. 李执4-表白
“你住口!”许白想挣脱他的手,却发现他这次握得更紧了,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你要不就放了我,要不就把我关起来,不是执法么?不是履行公务?不是奉行公事吗?那又何必多费唇舌?”
“你究竟要被他控制到什么时候?他即使远离你,抛弃你,置你于不顾,你也要为他卖命,替他说话……”李执的语气更激动了起来,握着他的手也更加用力,“吕益走了,逃走了。他在我们去的时候便已人去楼空了!你想见他吗?他不在牢里。你想走吗?你又能走到哪里去?”
吕益……没被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许白不知怎么就卸了全身的力气。他的担心,他的愤怒,他的抵抗,归根到底是迫切地想见吕益。在牢里见他也好,在审判的大堂之上见他也好……他就是想见吕益而已。
而现在,当得知吕益没事的时候,那些抵抗,那些挣扎便全部消散了去。憋在他心里的那口气,鼓噪在他心里的不安、担忧、焦虑……都卸了下来,他停止了挣扎。
李执被他的安静吓了一跳,下一刻便觉得许白软了身子,瘫倒在了地上,顿时慌了神。手抚去他额前碎发的时候,发觉手下皮肤滚烫。
原来竟是一直病着的……
只是憋着一口气,无路如何都要见吕益一面吗?当这口气卸了的时候,便跟丢了魂儿似的,连力气都抽走了么?
李执看着大夫摸脉又听诊,心里既是焦躁,又是失落,更有些愤怒愤恨甚至是委屈的qíng绪,被qiáng压了下来,变成在chuáng边不停踱着的碎步子。
“受了风寒,病了几天,现在身子全垮了,要细心调养才是。”大夫道:“思虑过重,心思过沉,气血不畅,只怕反复。”
“还请大夫开几剂调养的药,我每天督促着他喝。”李执道。
“少爷也是费心。这病既是天数,也因人而起,现在应该无大碍,只是劳形伤神,疲多于病。”大夫道。
送走了大夫之后,李执坐在chuáng边,握着许白的手,又放在脸边摩挲着。
许白睡得沉。
“大荒之年,我头cha糙标与难民为伍,在吕家别府门口徘徊了几天,那天刚好见着那个家伙带你出来。”李执一边摩挲他的手,一边自言自语地回忆着初识的那一幕。
那年初见,许白锦衣玉袍,一副富家小公子的派头,看着周遭的一切,既是新鲜,又是不解。而李执混在流民之中,衣衫褴褛,隔着人fèng儿看着那位权倾天下,富甲天下的吕家三少爷带着他家的小公子出巡,心里琢磨着如何才能混入吕家。
“吕家现在不招工,大灾之年,富人都要节衣缩食了。”有乞丐感慨。
“生而命不同,何必qiáng求。早早死了算了。”有流民说话。
吕三公子的随行随从,浩浩dàngdàng,皆手持棍棒,戒备森严。那小公子被众人围在人群之中,一双杏眼左看右看,不知在想什么。
待二人回府之时,李执下定决心冲出人群,觉得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他择的是吕益带着许白出门的时机,也是猜测许白尚年幼,不会如吕益一般心狠手辣,该还是懵懂未知的。
“果然,你伸手护我,替我挨打,替我求qíng,替我进了吕家。甚至因为我而和他争执了起来。”李执叹气,“你心善,也易轻信……”
进了吕家之后,许白问了李执几句,还预备帮他上药。当许白掀起他的衣服的时候,他不知怎么就脸红了起来,特别是当许白的手指在他背上的血痕上轻轻划了一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全身的神经似乎都集中到了那个位置,那皮肤贴着指腹,仿佛能将温暖沿着指尖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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