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琰微微低头:“谢谢哥哥。”
杨玦本以为他要问起自己是如何逃脱南疆,又是如何扳倒杨玳,谁知他这般无趣,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不由觉得索然无味。
他咳嗽了一声,又道:“四弟,我从前跟你闹着玩的那些事,你没有记恨我吧?”
杨琰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怎会说到记恨。”
“对对对,都是小时候的事,还提他做什么,”杨玦显然很是满意他的答案,“过几天你的外祖父要来都城,到时候我安排你去和他相见,如何?”
“外祖?”杨琰似乎怔了怔,而后点头,“是,都听哥哥的。”
杨玦显然有些忧虑:“拓跋公多半对大哥的事颇有微词,毕竟他身上有东胡血脉,四弟,你可要好好跟你外祖说说,他在府中那样欺负你,三哥这是为了救你。”他顿了顿,又嗤笑一声,“当然,也是为了救我自己。”
“哥哥说的,我都明白。”杨琰轻轻点了点头。
“你明白就好,”杨玦又拍了拍他,“无论如何,除掉了杨玳,对你我都是好事,对不对?”
“三哥,”杨琰忽然道,“你会杀了大哥吗?”
杨玦似乎有些吃惊,他迟疑了片刻:“这个,还要看皇上和雍王的意思,还有其他大臣们……啧,这些事说了你也不懂。”
杨琰便不说话了,他一双眼眸虚无地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杨玦走后,方明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他吐了吐舌头:“我还以为三公子也很吓人呢,没想到他对你还挺客气的。”
杨琰没有说话,只轻轻笑了笑。
方明收拾着桌上的杯盏,忽然道:“公子,我爹又回来当管事啦。”
“是么,那就好。”杨琰点了点头。
方明收拾完,又叹了口气:“公子……我还是不明白啊。”
杨琰抬了抬眉毛:“怎么?”
“先前穆王……不,就是长公子找了个方士对你用巫蛊之术,这我是知道的,可是他真的又诅咒了皇上么?”
杨琰笑了:“有没有,又有什么要紧,你要置一个人于死地的时候,罪名当然是越重越好。穆王以巫蛊为祸,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们不说他诅咒皇上,难道要说他诅咒我这个无名小卒么?”
方明似懂非懂地点了头,又叹气:“我今才知道在府中行巫蛊之术,是要斩立决的。早知这样,当初公子你被施以巫蛊,我们就该去宗正寺先告一状!”
杨琰这次笑出了声:“幸好你没去,若是凭你这样去告我大哥,只怕现在已身首异处了。”
方明怔怔地:“为什么?”
“且不说你有没有抓到那方士的本事,只说到那时当庭对质,我可能立刻便会矢口否认,说大哥从未害我,更无人对我施过巫蛊之术。”
方明瞪大眼睛:“为什么?”
“因为大哥手上攥着很重要的东西,我不敢跟他作对。比如说,卫长轩的xing命。”杨琰说到这,便不再笑了,只无神地望着远处。
方明愣愣地还要说话,却见卫长轩已从外面回来了,他一双眼眸沉透如水,直看向坐在那的杨琰,方明觉得这两人好像有话要说,便寻了个借口出去了。
“方才在外面碰到三公子,”卫长轩看似随意地说着,坐到了杨琰身边,“他跟先前好像不大一样了,不过,我看他本事也就那个样子,杨玳怎么会输给了他?”
杨琰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道:“大哥不是输给了三哥,他是输给了他自己。”
“哦?”卫长轩拿过他手里的冷茶,重新倒了盏温热的递到他手中。
“他太目中无人了,况且心胸又狭窄,得罪了世族们不说,又不把皇上放在眼里,他怎么就不想想,皇帝无用,能任他摆弄,自然也可以任别人摆弄。”杨琰叹了口气,“父亲在时,与世族、东胡皆是姻亲,朝中官员大半是他门生,又身兼西北大都护,手握左右骁卫,何等风光。如今在大哥手上败了大半,剩下的,三哥也握不住了。”
他这话似乎是说头顶大厦将倾,卫长轩心中一凛:“也奚,你有什么打算么?”
杨琰转了脸过来,反而问道:“卫长轩,你有什么打算?”
“我?”卫长轩似乎被问住了,他想了想,“我只是觉得,我们不能一直被困在这个院子里。而且,我并不相信你三哥这个人。”
杨琰轻轻点了点头,他忽然意识到,卫长轩很想离开这里。小的时候洛兰跟他说过,他们会在糙原上抓云雀和百灵关在笼中玩耍,可鲜少有人去捕鹰,因为鹰是关不住的,它拼死也会撞开笼子,飞出去翱翔天地。卫长轩或许就是只鹰吧,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也奚,”卫长轩忽然道,“以前,杨玳是用我的xing命要挟过你什么吗?”
杨琰微微一惊,却听卫长轩道:“我方才在外面都听见了。”
他怔了怔,待要否认,又知道卫长轩不会信,只得笑了笑:“都是过去的事了。”
卫长轩却不愿就此略过,追问道:“你大哥叫你过去的那天晚上,你刺了自己一刀,就是因为这个吗?”
杨琰没想到他竟会提起那件事,一时说不出话来。
卫长轩看他这个样子,心中已明白了,他低声道:“我当时就觉得奇怪,杨玳究竟能用什么bī得你给自己一刀,而且这两年我出入府中,动静那么大,他竟都没有找过我的麻烦。”他苦笑了一下,“原来一直都不是我在保护你,而是你在保护我。”
“提这些做什么,”杨琰轻声道,“我说过,只要我们能活着,其他的都不重要。”
卫长轩看他良久,终于轻轻地“嗯”了一声。
两人静默了一会,窗外拂进夏末温暖气息,还有蝉虫鸣叫。
“卫长轩。”杨琰轻轻拉了拉对方的衣袖,而后却没有说话,只是唇角有一点微薄的笑意。
卫长轩明白他的意思,他脸有些红了,捧起杨琰的脸,在他唇上亲了一下。自那夜无意地亲吻之后,杨琰便喜欢这样与他亲昵,卫长轩起先还想向他解释这样不妥,可又说不出口。他小心地亲着这个小公子,觉得心脏像被攥紧了,疼得有些发热。
第23章 外祖
永安五年,七月初六,拓跋信入京,随行五百幽云轻骑。
一大早,朝堂内外乱成了一团,众人皆知,外族公侯未奉诏便入京已是于理不合,更何况还带了军队,简直大坏规矩。然而谁又敢向这位拓跋家主讲什么规矩,谁都知道,先帝孝宗在时便惹怒过他,以致边关大乱,搅得大昭不得安宁。如今的永安帝胆识并未胜过孝宗,他疑心这个老国公会因为前些时候穆王府的那场纷争动怒,更不知他若闯入殿前自己要如何应对,只得召了群臣在宣政偏殿商议对策。
“皇上,拓跋公此番入京,虽是未经宣诏,可据说只是来祭拜老穆王忌辰,他们翁婿之qíng,也算qíng有可原,毋需治罪。”一名臣子出列,乃是门下侍中高禄。
永安帝不耐烦地道:“谁要治他的罪呢,朕只想治你们的罪,先前喋喋不休要朕撤了杨玳,改让杨玦继位。那杨玳虽非拓跋公嫡亲外孙,却也是东胡血脉,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岂会善罢甘休?”
“皇上稍安勿躁,那杨玳犯了大逆之罪,罪不可恕,待拓跋公知晓前因后果,想必也会明白陛下的苦心。”有一名臣子道。
他这话说得好像拓跋信并非xingqíng孤傲bào烈,倒是个极为善解人意之人,永安帝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看着他低声冷笑。
又一老臣出列,乃是礼部尚书邝晟,这是无涯宰相邝言的族弟,只听他道:“皇上,拓跋公此来随行还带了兵马,想必是先前受杨玳之邀,进京意图bī迫皇上把西北军权jiāo予杨玳。臣以为,如今既然杨玳已下狱,西北再不受穆王所辖,还是早些命拓跋公返回封地,另将西北军权收归朝廷,由兵部指派节度使,前往赴任为上。”
臣工中忽然有人发笑,却是门下常侍谢鏖,他上前一步:“皇上,若是按邝大人所言,径直将西北兵权收归朝廷,就算拓跋公识趣地离开建安,难保他回河西之后,不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永安帝脸色有些发白,显然是谢鏖正说中他担忧之事,忙道:“谢爱卿有何对策,尽管说来。”
“依臣之见,穆王府如今已失去对西北的控制,朝廷qiáng行收来,拓跋公也不一定会臣服。如今因为杨玳一事,拓跋公已有见怪,为表安抚,不如皇上下诏把西北诸镇jiāo给拓跋家自理吧。”
“谢大人!”右仆she李椎急道,“你要把西北全部jiāo给拓跋家自理,倘若他心怀不轨,在西北与燕虞勾结谋反,又该如何?”
谢鏖不急不忙地笑道:“如今的穆王杨玦虽与拓跋信并无血亲,可穆王府四公子却是拓跋信嫡亲的外孙,拓跋信除了他再无血脉。只要留住这位四公子在建安做为人质,想必东胡那边不会轻举妄动。”
众臣似乎仍有疑虑,然而永安帝已道:“既有人质,西北给他也没什么,谢爱卿,此事我就jiāo由你去办,只要好好打发了拓跋信,朕重重赏你!”
谢鏖面露喜色,忙跪下道:“臣领旨!”
七月初十,穆王府。
一大早便有王府侍从来请杨琰,他穿了一身花纹繁复的锦袍,头上笼着玉冠,被众人簇拥着,来到了庆安堂正殿。
殿里起先还站着奉茶的侍女,很快又被管事唤了出去,四处忙忙乱乱,只有杨琰一人坐在椅子里,默然无语。
过了近半个时辰,外面忽然又安静了下来,杨琰察觉到什么似的,站起了身,而后屋门一声轻响,却听有人道:“拓跋公里面请,四公子恭候多时了。”
杨琰听着沉重脚步慢慢走近,他定了定神,行了家礼:“杨琰见过外祖。”
拓跋信早已年过六十,jīng神却还是很足,他生得高大雄壮,此刻看着偌大殿中跪着的这个单薄少年,眸色微微一动,终于还是道:“起来,让外公看看你。”
杨琰又叩了个头,站起了身,然后便有一双大手抓过他的肩膀,把他拉近了些。
“你是阿依那的儿子,”拓跋信低声道,又仿佛自言自语,“是了,再不会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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