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后,身着甲胄的军队延绵有序,在山谷中缓缓移动。这是一支五万人的大军,皆是从禁军中选拔出出挑的年轻士卒,带队的是先前羽林卫统领陈言,他此番被授命为征西大将军,前往安阳抵挡燕虞大军入侵。陈家世代为将,他带兵多年,素来沉稳,此刻正远远驻马在山坡上眺望。
这里已下了连日的大雪,北风夹杂着雪粒打在脸上皆是生疼,这些青年禁军久居建安,还不曾受过这样的苦楚,虽没有叫苦不迭,却也都缩了脖子,显出颓靡之势来。
队伍尾端的一匹黑色骏马掠过这支缓慢行军的队伍,径直冲到了最前方,和举旗的士卒并驾齐驱,黑马上的士卒在重盔下闷闷笑了一声,问道:“怎么样,要不要跟我换一换,我那职务可比你轻松多了。”
这还是行军路上卫长轩头一次跟陈绍碰面,他从一开始就被任命为掌旗先锋,此刻举着旗的手已经冻得发僵,几乎没有知觉。却不知陈绍被派到了什么职务,便开口问道:“你在后军做什么?”
陈绍笑着拍了拍腰间的佩剑:“奉命执剑压阵。”
军中向来是先锋带头冲锋,而压阵的令官却是要执剑在队末,凡有退过线者立斩不赦。卫长轩想了想,苦笑道:“好像是比我轻松一些。”
“我们这次行军实在有些慢,”陈绍说笑完,又正经了脸色,“燕虞大军已在安阳围攻了月余,若是我们再这样不紧不慢,可能要贻误军机。”
卫长轩也凝重地点了点头,他有些犹豫:“我看将军好像不大热心,至今也不曾下令加速行军,还以为以往便都是这样。”
陈绍皱了皱眉:“叔叔向来严于治军,这次是破天荒的松懈,这不是他的xing子,我怀疑……是有别的什么原因,才会这样。”
“可是,边关如此危机,万一尉迟将军撑不住,失了安阳,岂不是要出大事?”卫长轩显出几分忧虑。
陈绍叹了口气:“那也没有办法,我们在军中,就只能依军令行事。”他仰头看了看天色,“不过从行军图上来看,最多也只有五日就到安阳了。”
卫长轩点了点头,他换了只手,高举起大旗,策动胯下的烈风加快了速度。
这一支军队大多是轻步卒,另有千余轻骑,万名重步卒随辎重营在后军压阵。这一路行得确实不算快,从建安到安阳竟花费了月余多的时间,在平素还好说,可是在战时却简直是算得上是拖拉。
这样又走了两日,眼前忽然出现一条浑浊的河水,骑在马上的陈言遥遥指着那条河对这些初来此地的禁军子弟们道:“那里就是无定河,过了河便是安阳。”
卫长轩恍惚觉得这河水的名字有些熟悉,好像在杨琰随意写过的字帖上看到过,那是一首壮qíng激烈却又无限哀婉的诗句: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此时想起这句诗,却显得有些不祥,他慌忙晃了晃头,将这些杂念甩到了脑后。
等到大军行到河边,只见那浑浊河水并不只是混了泥土的暗huáng,其中还隐约有着沉重的红色。卫长轩抬起眼睛,沿着河岸骑马向前跑了几步,只见那缕红越来越浓,最后扩散到整个河面,深红的河水缓缓流动着,刺痛了每个人的眼睛。
卫长轩的心跳得厉害,后面似乎有人在说话,在大喊着什么,可他却听不见,他催着烈风,向前飞快地奔跑,终于跑到了河滩的拐弯处。
那时所见的那一幕,直到很久之后,他都无法忘记,成百上千的尸体堆积在那狭窄的河湾里,他们身下的血顺着河水汩汩流下,染红了半幅河面。
“这是jiāo战时死去士卒的尸首,顺着上游的河水流下来,在这河湾里卡住了,便堆积在那里。”陈绍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低声在他身后道,“卫长轩,你闻到风里那股浓重的血腥味了么,我现在才感觉到,自己真的要上战场了。”
一下看到这么多的尸首,很多看起来英武的年轻人都微微变了脸色,他们握着长枪的手有些发抖,甚至有人抗拒跨过那条无定河,仿佛那是一条通往huáng泉的冥河。
在他们的身后,大将军陈言面色凝重,他长久地盯着眼前的血色河流,低声叹息:“对建安城内的王侯公卿来说,这一场jiāo战关乎的不过是他们的一官半爵,却不知前线将士要付出的是这样的血流成河,白骨连天。”
这番感叹只是自言自语,在战场上见到这样的画面实在太多,在他心中已掀不起什么波澜,他扬起眉毛,示意传令官舞动令旗:“过河。”
十二月初八,云峡关。
云峡关凭水为隘,据川当险,是安阳的门户。还未行到云峡关脚下,很多人便被这座雄踞的关口震住了,这座雄关夹在两山之间,河水蜿蜒盘旋,几乎是连天而建。
前来迎接的并不是此处的守军之将尉迟贤,而是他的儿子尉迟锋,这位少将军满面尘土,看起来颇有些láng狈,他急匆匆向陈言见了礼:“父亲还在前线指挥抗敌,请陈将军先率兵在此处安营扎寨,待晚些鸣金收兵之后,再请陈将军去主帐共议战事。”
陈言也不客套,只点了点头:“如此也好,我手下士卒行军多日,正要休整休整。”
尉迟锋年纪轻,并不擅于掩饰,他扫了一眼前方那群在雪地里缩着肩膀的禁军将士,眼神中很有些不屑之意,冷声道:“云峡关久攻不破,燕虞可汗已大为动怒,这些天又添了兵马前来,攻势凶猛,诸位从中原而来,恐怕会受到惊吓,不妨在这里多休整几日。”
陈绍沉不住气,抢先道:“我们都是大昭的将士,都是要上战场杀敌的人,你以为只有你们东胡人敢打仗么?”
尉迟锋静了静,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看向陈绍:“我也想知道,都是大昭的将士,为什么每次在战场上流的都是东胡人的血!”这句话说完,他便再不多言,只一低头,随即快步离开了这里。
陈绍听了这句,一时竟无法反驳,他怔怔看着尉迟锋离去的背影,又回过神来,急忙去看陈言:“叔叔!”
陈言只神色冷淡地向他摆了摆手:“不必多说,且带人去安营扎寨。”
陈绍只得低头道:“是!”
接下来的两日,卫长轩都没有得到上阵的军令。他们的军营扎在云峡关后的山谷里,距离前方jiāo战之处不过十余里,每日都有伤兵源源不断地被抬下来,而他们这几万人却像是被遗忘了似的,只奉命驻扎在谷口,哪也不能去。
在营里避风的一处角落,两个高大的年轻人并肩而立,正在低声说话。
“听说陈将军前日与尉迟将军不过匆匆谈了片刻,便离开了大营,看起来还没有带我们上阵的打算。”卫长轩来回抚摸着腰间的刀柄,有些犹豫地道,“我们此次来安阳,真的是为了抵御燕虞入侵么?这些天看那些东胡驻军损失惨重,而我们始终作壁上观,简直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陈绍沉默良久,他沉沉地点了点头:“东胡那边虽然说话不好听,但他们说的也没错,我们这五万人到这里哪里像是要打仗的样子,分明是来看戏!你瞧见那个尉迟锋看我们的眼神没有,好像我们是贪生怕死的废物一样。”
卫长轩闷闷地道:“他那样看我们也无可厚非,昨日一场血战,安阳驻军死了数千人,连尉迟将军的亲弟弟都战死在关外,我们这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连一支探路的轻骑都不曾派出去。”
陈绍显然也对昨日的事有所耳闻:“云峡关的局势已经危若累卵,我们不能再这样袖手旁观下去,”他忽然抬起头,“我要去问问叔叔,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他说完,转身便向主营那边奔去,卫长轩微微一愣,很快也跟了上去。
陈言在帐内,看起来倒并不悠闲,他俯在桌上,看着眼前的沙盘,眉头紧锁,似乎很有些烦恼。见了贸然冲进来的侄子,他颇为不耐地问道:“未经通传不得擅入中军帐内,陈绍,你连这个规矩都忘了吗?”
“叔叔!”陈绍俯下身向他行了个军礼,“我心里实在疑惑,所以想来请教叔叔。”
陈言抬起脸,看了他片刻,又看向他身后的卫长轩,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近前,而后道:“你想说什么?”
“我只想知道,此次皇上亲命叔叔领禁军来此,究竟是要我们守住安阳,还是坐等安阳落入燕虞之手,就像几年前那次,拱手让出西北都护府一样。”他咬着牙,冷声问道。
陈言立刻斥道:“胡说八道!我们来此,自然是为了保卫疆土,怎会把国土送与外族。”
“若是要保卫疆土,为何一路这样拖拖拉拉,好不容易到了安阳,现在却又在云峡关内缩头不出,竟全凭东胡军队在外抗敌。我们陈家世代为将,论才能论勇武,哪里输给东胡人!”陈绍上前一步,“难道叔叔心里,是把东胡人认作外族,所以不屑与他们并肩而战么?”
眼看侄儿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陈言倒是好整以暇地背了手,问道:“依你的意思,是想即刻上阵?”
陈绍仰起脸:“那是自然,我们奉皇命来此,不就是为了上阵抗敌么?”
陈言看着他苦笑出声:“我的傻侄儿,你真的知道我们所奉的皇命是什么吗?”
陈绍脸色微微一变,他似乎有些明白了,却还是难以置信:“原来叔叔这次迟迟不肯领兵上阵,是因为奉了旨意么?”
陈言静默了片刻,慢慢从营帐的yīn影里走了出来:“我知道你心里疑惑,长轩也不是外人,我便告诉你们也无妨。”
他这么说,显然是有隐qíng要道破,陈绍和卫长轩立刻敛了声息,垂下头,摆出恭听的姿态来。
“此番从建安领命出征,临行前,皇上单独召了我去,宣了密旨给我,”陈言看着这两个神色懵懂的年轻人,微微摇了摇头,“燕虞入侵安阳,已在皇上和几位大人的预料之中,依他们的意思,是想等安阳的东胡驻军折损万人之后,再让我领这支禁军伺机而动。”
陈绍睁大眼睛,他知道这伺机而动很有可能就是撤退之意,不由问道:“我们真的要这样做么?”他一手指向帐外,“叔叔,你难道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大哥当年的埋骨之处啊!”
陈言神色一震,他想起了陈绍的长兄,那是个英勇果敢的青年,是他子侄辈中最为得意之人,却不幸在三年前西北之战中英年早逝,尸身还被燕虞人高悬杆上,未能收敛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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