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的眼睛像一潭湖水,清澈而无光,他怔怔地面对着卫长轩的方向,问道:“真的么,你……能一直留在我身边么?”
不等卫长轩回答,身后有一个声音低低道:“琰儿,这位是神武卫的禁军,怎能整日陪你胡闹。”
卫长轩一惊,回头只见穆王正站在轩廊外看着他们二人,不知已有多久,慌忙便跪了下去。
小公子摸索着向前走了一步,讷讷地喊了一声:“父王。”
穆王并不看卫长轩,只向那孩子道:“素日跟着你的那些人呢,怎么由着你一人跑到了这里?”
小公子没有回答,他空dòng的眼神里竟然有一丝哀愁,声音很低地道:“父王,把这个人给我吧,”他像个讨要玩具的孩子一样,委屈地道,“哥哥们十岁之后都有伴当陪他们玩耍,为什么我没有,我要这个人做我的伴当。”
因为杨家宗室有胡族血统的关系,他们自然也保留了许多胡族习俗,贵族子弟除了有习文的伴读之外,还有习武的伴当。
伴当虽然形同奴仆,但卫长轩眼下宁愿做这位小公子的伴当,也万万不想被纳入后宫雁庭那样的地方。
他紧张地看向穆王,却见穆王哀悯地看着这个孩子:“琰儿,你哥哥们要习武,要骑马she箭,自然要有伴当,而你……不需要。”
这句话显然刺中了孩子的心,他小小的身影晃了晃,几乎要倒下去。卫长轩心下不忍,却又十分疑惑,他感觉传闻有些不实,穆王对这幼子或许有怜惜,可还有许多复杂的他根本看不穿的qíng绪在里面。
“父王……”孩子又唤了一声,不像是在撒娇,倒像是绝望的恳求。他摸索着向前走去,似乎是想扑进他父亲的怀里,然而穆王没有上前迎他,只是站在轩廊外,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小心……”卫长轩刚想出声提醒,却已经迟了,小公子被一截曝露在地面上的树根绊倒,直直栽了下去。
他跌下去时,额头撞在了石块上,登时便有鲜血从那白皙的额头上滴落下来。卫长轩跪在他身后,看不见他伤得如何,只能看见几滴鲜红的血落在洁白的雪地里,像是在白雪里绽放的红梅一般。
穆王没有动,他一脸漠然,没有显出丝毫疼惜之意,静静看着那孩子。而小公子也没有像寻常孩子那样大哭,只有清澈的眼睛里慢慢流出大颗的眼泪:“父亲,我什么都没有……”他不去擦拭头上的血,也不愿从雪地里爬起来,只是喃喃重复道,“我什么都没有……”
杨烨冷冰冰的脸上终于有些动容,他不知想起了什么,最终无声地叹了口气,向卫长轩递了个眼色。
卫长轩赶忙上前把小公子抱了起来,只见他额头上伤口并不深,然而鲜血淋漓很有些骇人。
或许是看他反应还够机敏,穆王向他淡淡点了点头:“你今后就留下做琰儿的伴当吧。”他顿了顿,“府中的规矩,晚些时候自然有人教你,现下快带他回去。”
卫长轩抱着孩子不能行礼,只慌张地躬身道:“多谢王爷,卑职……”他话还没说完,穆王已毫不留qíng地转身离去了。
他怀中的孩子紧紧闭着眼睛,用手抓着他的前襟。
卫长轩看他额头上蜿蜒出一条血迹,又低头看向地上那几朵血色梅花,心中痛惜,有些难过地想道,是这小公子的血救了我一命。
孩子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闭着眼睛低声问道:“你是我的了么?”
卫长轩点点头:“是。”
小公子又重复问了一句:“你能一直留在我身边么?”
卫长轩抱着他,再次点头:“这是自然。”
小公子脸上血痕泪痕纵横jiāo错,却轻轻弯了弯嘴角:“好,我们回去吧。”
第3章 伴当
杨琰所住的别院在王府的外西北角上。
这里廊下没有花鸟,因为此间的主人看不见这些让人解闷的小东西。此外,服侍的侍女和仆从们也很安静,来往都是悄无声息,即使是白天坐在院子里,闭上眼睛也仿佛是黑夜般寂静。
对于看不见的杨琰来说,这里从头至尾都是黑夜。
然而也不尽然,真正到了夜晚,反而会有些许声响,有风呼啸而过刮在窗棂上的声音,油烛里灯花轻微爆裂的声音,还有洛兰低低的哼唱声。
洛兰哼的是东胡的歌谣,杨琰听不懂歌中的意思,只觉得曲调悠远,非常好听。洛兰总是边哼边抚摸他的额头,轻轻地道:“也奚,睡吧。”
卫长轩来到别院后不久便听到了这个称呼,他有些奇怪地问道:“洛兰姑姑,为什么你唤小公子也奚?”
洛兰轻轻看了他一眼:“也奚是少爷的胡族小名,只有亲近的人可以叫。”
而后卫长轩便很识趣地不再提起了。
连日大雪之后,建安城终于放晴,卫长轩遵着洛兰的吩咐,带着咳疾初愈的杨琰去后苑散步。杨琰穿了一身狐毛缀边的白色大袖,里面是松花色的袍子,腰间束着锦带,带子上绣着青色的莲花。平心而论,他的气度比都城里其他的宗室子弟不知要华贵多少,可惜,只可惜了那一双看不见的眼睛。
杨琰自是不知卫长轩心里的感叹,他静静地沿着青石廊走着,忽然抬起脸道:“雪化了。”
檐上的白雪在阳光的映照下确实融化了些许,然而他怎么能瞧见了?卫长轩心中疑惑,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听见雪化的声音。”杨琰的眼睛空虚无着,轻声地答道。
“是,雪化了,檐下的冰凌也化了些许,前几日地上都冻得结了霜,现下泥土的颜色也显出来了。”卫长轩将触眼所及之处慢慢道来,他似乎想把自己看见的一切都告诉这个小公子,让他得以在心中描绘出那些看不见的景象。
然而杨琰却只是怔怔地听着,他在虚空中张开手,喃喃道:“泥土的颜色……是什么样的?”
卫长轩一下就怔住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就算说再多,杨琰也看不见,他连想都想象不出这个世间是什么样子。
就在他们相对怔忪的时候,后苑廊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卫长轩下意识就想带着杨琰避开,却已来不及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道:“这不是四弟吗?”
杨琰的反应比卫长轩还要快些,他偏过头,摸索着躬了身子:“三哥哥。”
卫长轩也赶忙伏下身去:“小的见过三公子。”
那是穆王府的三公子杨玦,卫长轩初入府时洛兰便叮嘱过他,要他避着些老三,他隐约猜到,这位三公子大约有些难缠。
杨玦和杨琰的长相并不相似,他已经有十七八岁了,眉目张扬,披着一领水貂皮的大氅,闲闲地抱着手,只向他二人抬了抬眉毛:“四弟,你身边这个下人怎么看着有些眼生?”
不等杨琰答话,他的随从里就有人殷勤地道:“公子,这是四公子的新伴当,”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半掩着嘴笑道,“就是神武卫里那个小子。”
杨玦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似的抖着肩膀笑了起来:“四弟最近身子愈发康健了,既然有了伴当,难不成是要练武么?不知是要学骑she,还是刀马啊?”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身后那些随从们也都谄媚着脸陪着窃笑。
卫长轩心里十分恼火,却又不能发作,他有些担心地去看杨琰,生怕杨琰受了奚落会哭出来。然而杨琰只是神色木然地望着他那兄长的方向,仿佛根本没听懂他的话一般,他摸到卫长轩的肩膀,轻轻拍了拍:“我冷了,回去吧。”
卫长轩答应一声,站起身便要带他离去,却听杨玦又道:“四弟,往日哥哥们总不带你玩,我知道你不高兴。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如,我们去后山糙场逛逛?”
杨琰咳嗽了一声,似乎真的冷了,他没有拒绝,只是道:“多谢三哥哥,糙场是骑马she箭的地方……我不会。”
杨玦又笑了一声,仿佛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他走上前,亲亲热热拉了杨琰的手道:“哥哥知道你身子不好,怎会让你骑马,我让小厮们搭个围帐,咱们坐在帐子里烤火,看伴当们玩耍便是。”他转脸向身后道,“把二公子和他的伴当也请过来,咱们兄弟今日好好乐一乐。”
杨琰身不由己地被拽着跌跌撞撞向前走去,卫长轩不敢鲁莽行事,也只得按住xing子跟了上去。
大昭朝因皇族混有东胡血统的缘故,跟前朝那些文雅的世家贵族大为不同,比起舞文弄墨倒更重弓马刀剑。许多皇亲贵胄的府内也设有跑马场,穆王府的跑马场自然比起别家要更为广阔,据说这里在前朝时是一座王府的内湖,到了穆王手上把湖面填平,才建了糙场。
糙场的东面是一个天然的山坡,上面已经搭备好了锦帐,杨玦拉着杨琰走入帐内,兴致很高地道:“听说胡儿们打猎之后都是生了火,边烤边吃,咱们今天也学一学胡儿,取些生鹿ròu来,在这烤着吃,如何?”
卫长轩yīn郁地听着他的话,他知道杨琰的生母是东胡人,眼下杨玦一口一个“胡儿”,若说他是无意的,怕都没人相信。
杨琰只是微微垂着脸,轻轻地道:“全听哥哥的。”
说话间,二公子杨琮也带着几名伴当匆匆赶来,他跟这二位不同,乃是庶出的出身,言行举止上倒是小心,先向二位弟弟陪了笑,而后才侧身坐到了一边,问道:“三弟,今日怎么好兴致,请兄弟们来此赏雪?”
杨玦与他说话时,眼皮子都懒得抬似的,只似笑非笑地道:“哪有什么雪好赏,只是得知四弟弟新收了一名伴当,特意叫二哥来一起瞧瞧此人本事如何,配不配当我们穆王府的伴当。”他随意地指了指卫长轩,“你过来。”
卫长轩心中冷笑了一声,走上前去,抱拳道:“不知诸位公子有何吩咐?”
“你既然是禁军出身,想必很勇武了?”杨玦垂着眼睛,轻抚着袖口的风毛,状似随意地道,“不如和其他伴当们比比武艺如何?”
他身后的那些伴当皆是从各家族中jīng挑细选的少年武士,个个身形高壮,卫长轩在他们面前简直瘦弱得有些可怜。
“不知公子要我们比弓箭还是骑马?”卫长轩神色淡然地问道。
杨玦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笑了笑:“这些都是寻常的小把戏,没什么意思,不如比摔角吧。”他转脸向杨琮道,“二哥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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