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哭了,那我走了?”长青轻声说了一句,又道:“人都在外头等着,孙老已经上车驾了。”
宝儿抽噎着点了点头,她霍然起身一把抱住长青,抱了一下,又坐回去,倒是记得长青那句让他离得安心些,擦gān净脸不哭了。
长青离房时回头看了一眼宝儿,心里不大放心,到了门口快上车驾的时候,珍而重之拜别二老,请岳母多照看宝儿一些。
新婚之夜独守空房,这是天大的委屈,宝儿娘不放心,进了房见女儿抽抽噎噎,一副伤心难过的模样,连声去劝。
宝儿哭倒在自家娘亲的怀里,为的却不是这份委屈,她是在怕,她怕她看到的胎记是真的,她怕长青真的是江家的血脉,若是个寻常人自然是欢天喜地,可长青不是,在受过那么多的苦楚之后,在他太监的身份朝野皆知的时候,这个胎记出现,有什么用处?
宝儿想着,若是自己出身皇家,却几经周折沦落到了身体残缺,名声尽失的地步,那时被告知身份,怕是想死的心都有。
要是一个人本就出身卑贱,多想无益,反而能活得有滋有味,可在什么都失去了之后,忽然有人告诉你,那本不是你该受的苦难,你本该过着高高在上的日子,俯视那些曾经俯视过你的人,但这些东西,你再也得不到了,那是绝望。
宝儿娘不明内里,哄劝了好一会儿,因着大半官员方才都在外间,她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qíng,虽然替自家女儿委屈,但能谅解长青,见宝儿哭成这个样子,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心疼她新婚之夜遭逢变故,生气她不分场合哭闹不休,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
宝儿抽抽噎噎,到底怕惹自家娘亲担心,温水擦过脸,勉qiáng露出了些平静模样。
景王一日前起兵,加急战报星夜兼程才赶上这半夜里送到京城,战事一刻不等人,尤其是像景王这样事先做过长期准备的,孙朝远在喜宴上喝多了酒,一听消息酒都吓醒了,车驾一路往城中去。
朝廷不缺兵,哪怕前一阵刚刚撤军,朝廷缺的是带兵打仗的将军,景王起兵定然是有依仗,他本身就jīng通兵法,更爱招揽人才,他坐拥偌大南疆,比起秦王之流手段更不知高到哪里去,想平乱,定然需要一个有本事的将领。
西北军中能打仗的将军不少,但能带几十万的大军的元帅,非姬家父子不可,好在这会儿皇位上坐着的是江开,不然出兵之事还要扯皮。
按着孙朝远的意思,是想用姬威,毕竟姬威年轻,更有统御厢军的经验,虽然追着倭寇打进东瀛造成国库空虚这事有点坑,但也侧面证明了此人带兵打仗的本事,姬镇太稳,平南疆要的是速战速决,否则后头军备物资跟不上。
乌选比孙朝远想得更多一点,姬威年轻能打仗,朝廷的兵力全压在他手里风险太大,外戚地位再尊崇,哪有自己改朝换代来得风光?年轻人一个冲动,做下什么事都是未知的,他想用姬镇,姬镇是个xingqíng隐忍,西北军的qíng况他们是清楚的,那样艰苦的条件他都能做到忠君奉君,大军jiāo到他手里,后方才能安心。
至于一主帅一副帅的事qíng,众人包括长青都没有想过,姬镇和姬威虽是父子,一脉相承的只有带兵打仗的天赋,他们带兵的习惯其实是互相矛盾的,姬镇太稳,多打硬仗,姬威则好奇兵,擅攻城,两人同时掌兵反而是坏事。
长青和乌选想的差不多,他和那位宁骁侯并没有见过几回,然而宁骁侯沿海带兵时却着实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让他跟在后头擦了好一阵的屁股,他深知此人天马行空的心思,这样的元帅去平乱,不说平不平得下来,就是胜了,他还担心他转头打进皇城。
内阁商议了大半夜,孙朝远却出奇坚持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因为国库撑不下姬镇那样的打法,哪怕算上朝廷每年的税收盈余,至多三年,三年打不下南疆,朝廷的国力就要崩溃,姬威打仗一贯好速战速决,最合他心意。
事qíng没法再拖,只能略微折中,由姬镇率领北地厢军二十万,姬威领南地厢军十五万,合兵平定南疆之乱。
朝廷就在北地,这也是考虑到了姬威的xing格,让他带兵经过京城周围,实在是件危险的事qíng,再加上沿海之战,大部分南地厢军都是姬威带过的,也更好磨合一点,孙朝远叹着气,看了看户部兵部送来的章程,只觉得头都要大了。
第97章
所谓多事之秋,农耕过后才是出兵的好时节,如今正当夏日,一场战事下来误了秋收得不偿失,这也是孙朝远苦恼的缘故,这会儿打起了仗,等到年底税收银子肯定要大大缩水,朝廷国库本就不丰,哪里及得上南疆多年经营。
景王自然要比孙朝远更懂这个道理,他筹谋多年,积攒下的家底撑得起他的战事,误一年秋收不算什么,朝廷却不成,伤敌一百自损八十,也是一出好计。
南疆自蜀地起兵,消息传到京城,再有京城发明旨到西北,再到集结兵力,其中花费时日不短,哪怕是以最快的速度,也花了整整十日,这十日间南军连克三城,所到之处朝廷兵马溃不成军,如入无人之境。
朝廷太平了太久,哪怕上头年年换皇帝,底下的将士百姓却是没什么感觉的,盛世安稳,好吃好喝养着的兵马,遇上qiáng敌就溃败,实在是件很能理解的事qíng了。
朝廷旨意传到西北,西北军中却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激愤,当着钦差,姬镇没说什么,姬威跪了半天就是不接旨,让姬镇踹了一脚才反应过来,他看着钦差手里的圣旨,脸色变幻不定。
姬家父子赶赴蜀地平乱,西北军暂由周疆率领,这是从天而降的惊喜,周疆脸上激动得发红,听见动静才发现姬威跪着没动,连忙压低声音道:“少将军,快接旨啊。”
姬威没搭理他,单膝撑着想要站起来,被姬镇一刀背按了下来,姬镇沉声说道:“接旨。”
“爹,王爷他……”姬威一句话没说完,姬镇喝道:“接旨。”
姬威握了握拳,按住姬镇的刀背,霍然起身道:“这旨我不接,我没那个脸。”
钦差的脸色已经有些变了,姬镇冷声道:“今天你不接旨,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姬威的脚步一顿,他回头看向姬镇,姬镇的脸色很严肃,二十年如一日的严肃,他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见过这个男人对他有一丝疼惜,然而这是生他养他的父亲,下旨的是姐姐的儿子,姐姐辛苦了一辈子,到最后就只剩下这么一条血脉。
可是他没法接这个旨,他幼年随父出征时还握不动家传的梅花枪,十几年来不知生死几轮,xing格完全由血与火的战场铸就,他或许不是个正常的人,但他绝对是个合格的武将,士为知己死,将为主君死,这是姬镇教他的,他想让他和他一样,用一身的血ròu忠于那个腐朽的朝堂,让那些尸位素餐的蛆虫吞吃gān净他的全部。
就在这个恰巧的时候,景王出现了,姬威没什么旁的想法,他只知道景王出手之后,他的将士没有一个饿死冻死,他的弩箭不会在战场上一she就断,他的攻城军备不会出现在对面,他承认做到这些很轻易,然而除了景王谁肯去做这些?对一个武将来说,这些就是全部,一个给了他全部的人,认他做主君,是多艰难的事qíng吗?
若不是江承死得早,若不是姐姐的儿子坐上了皇位,他早就追随景王而去,如今哪怕就是待在西北他都良心不安,让他上阵,不如让他去死。
姬镇也能猜到姬威的一些想法,他最担心的事qíng还是发生了,姬家人都是死心眼,认定了的事qíng,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非要在南墙上一头撞死才gān脆,姬婉是这样,姬威也是这样。
钦差压根就没想到姬威竟然能抗旨,不管抗旨,他还转身就走,当着姬镇的面,当着西北那么多将士的面,当着他这个御赐钦差的面,这要是追究起来,杀头都够了!
战事不等人,钦差厉声喝令左右拦住姬威,然而在西北军的地界对姬家人动手,简直是找死,几个亲卫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按下,姬威和姬镇对视许久,忽然说道:“你去,我不拦着,我不去,你也别管我。”
这简直像是小孩子发脾气时候说的话,姬镇听得懂这里面压抑着的qíng绪,姬威的神志紧绷如一根弦,bī得狠了,弦会断。
左右被拿下,脖颈上也架了把剑,钦差虽然害怕,更多的是火气,他怒道:“大将军,少将军抗旨不遵,莫非是想造反吗?”
姬镇盯着姬威的眼睛,语气生硬道,“陛下是婉儿的孩子,是你的亲侄儿,景王……”
“他也是江承的儿子,江承害死了姐姐!”如同被触碰了神经,姬威大声喝道。
钦差吞了吞口水,跪着的西北将士也都吓住了,姬威的眼睛红了,他看向姬镇,看向西北军的将士,声音忽然就有些发哑,“爹,我不能。”
姬镇的脸色冷了下来,姬威后退几步,说道:“王爷的恩太重,比爹的生恩重,比爹的养恩重,爹的恩,儿可以来世还,王爷的恩,今生不报枉为人。”
姬威忽然笑了,他那张年轻俊朗的面容上泛起笑意,看起来不像个将军,倒像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姬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然上前几步,然而姬威的刀比他快得多,那把削金断玉的宝刀曾经无数次取了敌军项上人头,这一次也像每一次那样出鞘,却再也回不了鞘。
姬镇愣愣地抹了一把脸,手上全是血,热的,眼睛被这抹鲜红刺痛,有什么模糊了视线,耳畔是将士们的呼喊哭叫,然而他却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
姬威对敌人下手从不容qíng,对自己也一样狠,刀落地,人倒下,被血溅红的眼睛里最后也只倒映了一抹西北的天。
这变故来得太快,钦差已经吓得发抖了,他颤巍巍地看向姬镇,生怕他下一刻就发疯割去他的项上人头给姬威赔命,然而姬镇站在原地许久,忽然道:“整军出发。”
他的声音有些哑,然而仍旧能让身边的人听清楚,周疆颤声道:“大将军……”
姬镇红着眼睛看向他,大声喝道:“整军出发!”
众人都被吓住了,有人想去合拢上姬威犹自睁大的双眼,被姬镇瞪了回去,他深吸一口气,冷声说道:“传我军令,骁骑营开路,虎威军留下,其余人整军出发,一个时辰后开拔。”
钦差吓得话都说不出来,见姬镇看向他,连忙低下头装鹌鹑,视线死死盯着自己的鞋面,不敢朝姬威的尸身看上一眼。
消息传到京城,已经是数日之后,彼时西北军全军戴孝出征,气势如虹,还未至蜀地,一路上已然收拢厢军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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