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也去不得,出岫山也去不得。他已是十七八岁的人了,却因为在无忧无虑的天下论武堂里待了这么多年,自己惹出的摊子又不晓得该怎么收场,索xing一直拖着不去想,到了此时,分明年纪已不算小,对自己的未来竟然仍是一片迷茫。
纪清泽又提议了几处,却都叫高轩辰否决了。他固然有许多地方想去,可他到底是天宁教的少主,并未做好准备要从此抛弃天宁教和人làngdàng江湖。叫他吃惊的是,纪清泽的几个提议,全都是他们两个一道的。原来即使他不说,纪清泽也早已打定了主意和他在一起!
纪清泽道:“我们到底门派不同。我怕你要继承家业,从未听你提过,你是否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倘若尚有别人能够继承,其实还有一处,或许能容下你我。这天下论武堂……”
他话尚未说完,便被高轩辰打断了。
高轩辰道:“清泽,你都已想好了吗?”
纪清泽默了默,道:“想了很久,没下定决心之前,一直不敢和你提。如今……我唯一有些放不下的,便是母亲的仇。”
他不提这一茬还好,一提起,高轩辰登时像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心里那点悸动和对未来的憧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心的烦躁。
“我们……”
纪清泽刚起了个头,高轩辰竟然异常生硬地甩开他的手,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硬邦邦道:“你想好了,我还没想好。我困了,来日再说,睡了!”
他莫名其妙发起火来,叫纪清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酝酿了许久才出口的话被人生生按回去,心里一样不大痛快,更有自作多qíng的担忧和不安。最终,也是浑身僵硬地翻了个身,不再言语。
翌日,纪百武带着纪正长上山了。
这新弟子们从四面八方不同的家族过来,并不是一齐到的。先前已经到了一批,纪家的父子算是来得晚的。天下论武堂年年都有开放探亲的时间,青竹门的舅家倒是来过,南龙纪家的人却从未露过面。这还是纪百武第一次前来灵武山——为了送小儿子纪正长上山。
大清早,纪家父子进了山,一路往山上走。方走没多久,前面山道上窜出一只毛发油光水滑的白猫来。
纪正长的怀里揣着几个包子,是方才在山下买的。少年胃口大,消耗快,纪百武怕他一会儿肚子饿,特意给他备着的。
那白猫大抵是闻到了香气,倒也全不怕生人,跑到纪正长的脚边,绕着他的腿转了两圈,用尾巴蹭着他的裤腿,那模样可怜又可爱,似在乞食。
纪正长小小年纪,从未养过宠物,不晓得猫是什么意思。他不敢迈步,怕把猫给踩了,一时间僵立在那里,不知所措。
纪百武蹙眉,上前重重一脚将白猫踢开了:“哪里来的野猫!”
那白猫惯来亲热人,人也都和它亲热,它全无半点戒心,万没想到会遭人这样对待。被一脚踢中,惨叫着飞出去!它的身手倒也矫健,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立刻跳起来,受了惊地往树上逃蹿!
就在此时,林中忽然飞出一道黑色身影,一把接住了那只白猫。这人搂住白猫,身形片刻未停,在树gān上飞踏一脚,竟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纪百武掠去!
来人身手太过矫捷,纪百武慌忙间根本来不及躲开,全凭下意识抬臂招架。
纪正长惊道:“爹!”
他话音未落,黑衣少年重重一脚踹在纪百武抬起的胳膊上。纪百武下盘稳妥地站住了,却被那qiáng大的脚力踹得滑出近一米远,在地上留下了深深的两道印子。
黑衣少年翩然落地,怀中紧紧抱着受惊的白猫。
纪百武堂堂一个游龙剑当家,因上了灵武山之后没想到过会遇上敌人,并无戒备之心,加上少年身手的确非常出众,竟然叫他吃了这样一个亏,登时勃然大怒,手摁剑柄喝道:“什么人!”
黑衣少年,高轩辰,擦着多啦身上的脚印,抬头冷冷一眼扫去。他满是戾气的眼神叫纪百武吃了一惊。
随即,纪百武听见高轩辰慵懒地、用带着凉意与憎恶的语气道:“哪里来的野人!”
第七十七章
那纪百武身为南龙纪家的家主, 江湖上固然有人不齿他的为人, 但也从来无人敢贸然出手挑衅他。就算南龙纪家与北凤蒋家向来不和, 蒋家的家主都不会当众给他难堪,何况江湖上的小辈,便不说对他毕恭毕敬, 也绝没有敢对他如此不敬的。
因此平白挨了一脚,纪百武简直勃然大怒,道:“huáng毛小儿, 报上名来!”
高轩辰懒得理他, 柔声安抚怀中的多啦,搓了搓多啦ròu滚滚的身子。多啦受了些皮ròu伤, 但看起来jīng神还好,似乎没伤及肺腑。高轩辰轻轻将它放回地上, 低声道:“快回去吧,别乱跑了, 我一会儿回去好好帮你看一看。”
多啦聪明又通人xing,听懂了高轩辰的话,一溜烟地向山上蹿去。
处理完了猫, 高轩辰才又抬起头看纪百武。看了纪百武的打扮和他手中的阔剑, 高轩辰便知道他的身份了:“纪百武?”再看看边上不知所措的少年,“纪……纪什么来着?”
纪正长瞪大了眼睛:“纪正长!”
“哦。”高轩辰不屑地嗤了一声:这名字起的,生怕别人不晓得他爹娘生了个私生子的心虚似的。他本就极为护短,见人欺负多啦,心生厌恶, 又知道了这两人的身份,更是极为厌憎。
就在此时,纪清泽亦从山上跑了下来。他看见狭路相逢的三人,不由愣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而纪百武和纪正长刚一入山便看见纪清泽,也是一怔。父子兄弟时隔四年再度相逢,却只有无尽的尴尬。纪百武冷漠地看了长子一眼,纪正长则是看看自己的兄长,又看看自己的父亲,不知所措。
高轩辰走过去搂住纪清泽的肩膀:“走吧,咱们回去吃早点。”
纪百武问他名姓却没有得到回答,此刻又被他再度无视,亦是万分恼怒:“小子,这样就想跑?”
高轩辰回过头来,全无半分畏惧:“跑?怎么着,想打架?”
彼时的高轩辰已是天下论武堂中最出色的少年,没有历经过什么大的挫折,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就算纪百武在江湖上成名已久,是大名鼎鼎的游龙剑,他也没有半分怯懦,还真想好好领教一下传说中的游龙剑到底有什么厉害。
纪百武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黑如锅底。这要不是在灵武山里,遇上这么一个没大没小的混小子,他大抵真就出手教训了。可偏偏在天下论武堂,此地人多眼杂,他要真跟高轩辰动手,他倒是没想过自己会输,可赢了也是他丢人,堂堂游龙剑,竟然和个rǔ臭未gān的臭小子动手,像什么话!
纪清泽这才注意到父亲袖子上的一个泥脚印,略一思索便知方才发生了什么。他暗中拉了拉高轩辰的袖子,向他摇了摇头。
高轩辰瘪嘴:“他踹多啦。”
这山上的野猫倒也有些生xing凶狠的,有时会主动袭击人,被人打回去,高轩辰才不会管那闲事。可他们养的多啦,是只极其温驯乖巧的猫,对着人连爪子都不敢亮,山上没有人不喜欢它的。人也好,猫也好,他心里只认“qíng义”二字,不能容忍别人这样欺负他的猫。
纪清泽听说多啦被打,立刻不悦地皱眉,但还是继续摇头。
高轩辰耸肩:“算了,多啦也不稀罕这种混账的道歉,咱们走吧。”
纪清泽被人叫一声“小端方”,还是守礼数的。既然已经碰面了,他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再上前去,而是远远地、端端正正地向纪百武行了个礼:“父亲。”又看眼边上的纪正长,“弟弟。”
停顿片刻,冷冷淡淡地:“孩儿告退,再会。”
再没有更多的话,跟着高轩辰一起转身离开。
若说方才纪百武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待看见了几年不见已经长高许多的纪清泽,他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走出没多远,高轩辰就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他整个人都挂到纪清泽的身上,一改方才那样嚣张跋扈的样子,笑嘻嘻道:“唉哟,方才拉你你不走,可给我急的,就怕你去给那两个家伙赔笑脸。还好还好。”
他们一起相处了多年,高轩辰早把纪家那点事儿给打听清楚了。这纪百武为人如何,高轩辰不了解,可他知道纪百武做为纪清泽的父亲,已经不能用失败来形容,简直就是渣滓。这天底下固然有些父亲不善言辞,以为棍棒底下出孝子,这些人或许还可被称为严父,可至少纪百武不在其列。
从小到大,纪百武没有教过纪清泽一次练功,没有送过他一件东西,就连话都没好好说过几句。要说把纪清泽养大的功劳,还真算不到他的头上,毕竟纪家家大业大,不至于短了纪清泽一口吃食,何况还有青竹门常常送来东西关怀。
有一回纪百武和姜婉qíng有了几句口角,喝了一坛酒出来,看见外面正在跟武师练功的纪清泽。他二话不说,从武师手里接过兵器就上。纪清泽身上的几道伤,便是这么来的。
事后纪百武酒醒了,没有一句软话,轻飘飘给纪清泽安上一个“练功不勤”的罪名,反倒罚了纪清泽去祠堂跪一天。
这样的事qíng还不止一次。
高轩辰听说了这些事之后,很严肃地问了纪清泽一句话:“你觉得这是你的错吗?”
纪清泽沉默片刻,摇头:“不。”
高轩辰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那就好。”
纪清泽在长辈的眼中,是个端方乖顺的好孩子,可他却不是个软柿子。高轩辰头一回得罪了他,他能整整一个月不肯理睬高轩辰,便可看得出,他骨子里是骄傲倔qiáng的。高轩辰不怕纪百武可恶,只怕纪清泽不明事理。或许纪清泽也曾软弱、自我怀疑过,因此他做好了一切他能够做好的事,养成了如今的xing子,然而他既无路可退,便不会再退了。
高轩辰道:“唉,我们天……五轮派,不像那些高门大派,有那么多的规矩,所以我小时候听你们这些门派里的人的故事,尤其是关于孝道的,我总是不明白。这个道那个道的,说白了,难道不该是,你对我好,所以我也对你好吗?大人总以为我们是小孩子,奇了怪了,他们自己也是这么长大的,难道从前的事qíng他们都不记得了吗?”
纪清泽懵懵懂懂地看着他。
“我有个叔叔,老爱训我,他其实很好,就是唠叨点,总想我乖乖听他的话。有回我听见我爹跟他说,‘做人长辈,最起码要明白一个道理,养条狗雇个佣人还不一定全听你的,孩子也是个人,谁也不能拿他当个泥似的,想捏成啥样就捏成啥样。偏偏孩子也是人这么简单的道理,天下就有许多人,不等孩子长到二三十岁,比自己更高大更qiáng壮了,全然意识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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