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纸上的一个人影渐渐往下沉,节南能听见那人近似喃喃自语的哀叹。
“是我天真。”
“好了,振作起来!男子汉掉眼泪像什么话!”伍枰却一把拉住那人,“孟元!想想你当年的凌云壮志!你老说我没出息,那就出息给我瞧瞧!走!”
两人走了好一会儿,节南才走出大屋。
廊下无人,雨小了,风却狂躁,卷得雨密如针,统统扎进白墙,似要拆了才甘心。
她听到了什么啊——
孟元说得那位寻死的王家公子,除了王希孟,还会有谁?!可是,王希孟不是病死的么?得一种急病,无药可医,几日后就故去了。
她得到消息的时候,不能离开北燎,要说有疑心,也很快打消了。王希孟是晖帝看重的天才少年郎,不但亲自得他教习,更允诺光明未来,连她那种扫地的小宫女都听得到他的消息,可想而知他当时有多红,又是名门出身,家族傍佑,谁能害得到他?
不是病死的,是寻死的?!
节南站在廊檐边上,本该扎墙的雨针全扎进她的裙摆,她也不觉得凉,只是出神怔想着,没瞧见园子侧门溜过一道人影,然后又溜了回来,穿雨走到她面前。
“真巧啊。”那人一身青衫让大风刮拍着,墨眼却似夜海,身姿拔立如劲松,定然且闲。
要不是那凉漠的语气,要不是那疏寒的笑意,节南自觉又要让他那张脸骗过一回。
“九公子。”她回神,目光也淡,落在他手上那把合着的伞,顿然额头跳黑线,“巧么?”
“这话何意?”王泮林的笑容刹那变了,趣味盎然的。
节南撇笑,“估摸着九公子兜过庄子一大圈,不找我给你打伞,今晚绝对睡不着觉。我刚才瞧见你在糙场边,应该看我玩蹴鞠了,也应该知道我来雕衔庄。”
这人走路的背影很好认,少有的散漫却出挑。
王泮林还真递出手中伞,“看小山姑娘踢个蹴鞠都嫌寂寞,所以特来带你去瞧热闹的东西解闷。”
节南瞪他,“你怎么知道我嫌寂寞?”
“不是踢着踢着就哭起来了么?还背着崔大人擦眼泪。”王泮林说得漫不经心,“小山姑娘真是不喜欢示弱,大王岭上杀了仇人,也是伏地垂脑袋哭的。哭了那么久,某还以为小山姑娘铁心给自己造座雪坟,与家人相会去了,幸亏某出言相救。”
“明明是为了救你自己。”让谁瞧见不好,哭了两回,两回都碰上这位。
节南走过去,悠悠打开伞,不说她想起两个哥哥教她蹴鞠才哭了,也不承认自己好奇想看热闹东西。大风突然往上窜,她一偏头,避过正脸,齐眉海却被掀起,露出一小片额。
她没在意,走出一步,同时回头问道,“往哪儿走?”
但想不到,王泮林竟然伸手过来,撩开节南齐眉海,看着她额头上的那道疤。
节南也不避让,眼眸清湛,微笑望回。
“很好。”王泮林神qíng不变
节南怔了半晌,“……不是破相可惜讨人嫌弃?”
“有何可惜。若是瞧了这道疤就可惜你嫌弃你,这种人必然肤浅,小山姑娘立刻就能省下分辨人品的工夫,不用再多费力气与之深jiāo。多数人一辈子都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山姑娘却只要露一露额头,多有福气。”王泮林用手轻拨节南的齐眉海,将那道疤遮去,“别随便让人瞧,免得福气没了。”
他随即从节南身旁走过,忽觉淋到雨,回头见他的伞没跟上,“小山姑娘?”
“九公子可知,你不是第一个夸它的人。”节南走上前,“只不过你七哥说它很漂亮,就算我长大了,也能很容易认出我来。”
“早知你与他相识,不然怎会看着我屡屡发呆。”王泮林又走了起来。
风雨飘摇,这回,伞稳稳撑在他上方。
“七公子是何等人物,我那时却只是个小丫头,不过一面之缘,说过一句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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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引 何等人物(月票150加更)
母燕在屋檐下抖雨,小燕子唧唧欢叫。
“王希孟究竟是何等人物?”王泮林背手一笑,“莫非三只眼睛四只手?我虽不曾见过他,听那么多人说他天赋惊人,才华惊世,然而说到底,他仅仅作了一幅画而已。”
“仅仅作了一幅画而已?”节南不能容忍这等轻忽,“江山千里旷古今,长夜万星独月明,如今七郎英灵去,山河无处哀知音。”
王泮林穿廊入堂,又走进漫漫雨帘,“好吧,就算他画了一幅了不得的画,获得无数惊艳惊叹赞赏,然后呢?”
“这幅画名垂青史,他的名字万古流芳,自然让世人崇敬怀念。”节南不知还要什么然后。
“他的这一幅画,是帮颂人打赢了大今,阻止了北都沦陷,还是能将那些被大今掳去的无辜颂人救回来?”可笑的名垂青史!
“……”节南张张嘴,“九公子的想法好不偏激!北都沦陷,南颂兵败,半边江山被大今所占,这与七公子毫无gān系,应该就事论事。”
“就事论事?哈哈!”王泮林笑了两声,“我正是就画论画,才如此不以为然。七郎画下富贵繁华的大山大河之时,饿殍千里,饥民十万,朝廷毫无作为,任大今肆nüè边境而无措举,要么就是天真得不知人间疾苦,要么就是与腐坏的朝官们一丘之貉。”
“他英年早逝,如何来得及有所作为?”节南坚定捍卫。
“他十七岁一画成名,二十岁病故,其间三年,怎么来不及?”王泮林轻哼一记。
“罢了,死者已矣。”节南不想再争论下去。
她心里却知道,王泮林说得不错,从十七岁举国闻名到二十岁过世,那三年似乎静止,没有七公子的半点消息,只有对那幅江山图无尽的唱颂。然而她从没深想,不过同别人一样,感伤于这位天之骄子突如其来的故去,理所应当地忘却了那三年的空白。
“是,死者已矣,我劝小山姑娘早点放下对死者的敬慕之qíng,让我可怜的七哥好好轮回去吧。”王泮林在一座石屋前站定,用力推开一扇石门。
节南没反驳,默默收了伞。
敬慕就敬慕,她就是敬慕王七郎又怎么了?而且自己放不放下都不关他王泮林的事!七公子不会轮回的,升仙才是!
走进去,但见这座石屋就像雕衔庄的其他建筑,又大又高,还特别长,完全用巨大岗岩砌出来的。然而,让节南惊讶的,不是屋子本身,而是屋子里的东西。
到处是木头,到处是工具,而且多数物件她已看得太眼熟。
节南对不远处靠墙的巨大弓chuáng看了又看,差点说出——
追月弓!
“像不像追月弓?”王泮林自如穿行在杂乱无章中,最后坐到一张长桌前,“小山姑娘过来帮我瞧瞧。”
节南站在门口,沉着双眼。
她学剑,也学造弓。虽说造弓的心思不纯,只为帮师父坐镇神弓门中的器胄司,但亦用足十成努力。
追月弓不是她所创,却是器胄司众匠所创的北燎名弓,容易cao作,专用齿车摇拉弓弦,发力更qiáng,she程更远,一次可发she十二支大钢箭。
问题在于,她知道自己学弓造弓,王泮林却从哪儿知道的?也许,他只是试探自己?
“我怎么瞧得明白?”节南没动。
“你若瞧不明白,谁能瞧得明白?大今所向披靡的浮屠战甲正是柒珍一生的最高杰作,追月弓箭的箭头用得是和浮屠战甲一样的密炼铁,偏偏小山姑娘又是柒大师的关门弟子。”王泮林垂眼铺开一筒纸卷,嘴角噙着淡笑。
节南心里暗暗叫苦,真不知道王泮林怎么知道这些事的,神qíng一板,“你!”
“我说过,我有个朋友在北燎做官,神弓门如今投靠了大今,对北燎而言就是叛徒,无需再保守秘密。再说,令师是我朋友极为尊重的友人,他的死,你们的败,我朋友深感痛心。若神弓门主让你师父当了,北燎或许不会退至西原,落得和南颂一样,丢掉半边江山的下场。”王泮林放好纸镇,抬头看住节南,好整以暇等她过去。
节南脑中灵光一闪,“你说得朋友莫非是韩唐大人?”
王泮林没有否认。
韩唐就是节南十三岁那年说服的不得志官员,经由她,前往北燎做官,现官居一品,深受皇帝器重的要臣。
“韩唐大人已年逾五十。”会与他这种眼睛长脑袋上的人有jiāoqíng?
“忘年之jiāo。”王泮林坦然答道,“否则怎好意思在他府上白吃白住。”
每每听他说话,条条不着调的歪道理。同时,节南想到凤来县里初见王泮林,他也是一副赖在林先生家不肯走的模样。
“敢qíng九公子的忘年之jiāo都是蹭好处用的。”她嘲笑他。
“待我到那般年纪,自然也会招待小友。”他丝毫不脸红,“小山姑娘为何如此防备王某?我若想对你不利,你早已蹲大牢去了。”
节南嗤了一声,“说得好听,还不是为了利用我么?”
“这倒是。”王泮林大方承认,“所以人还是要有真才实学。”
“即便你抬得出韩唐来,我却不必给他面子。师父为他铺好锦绣前程,他却没为我师父做过任何事,痛心诸如此类的空话实在虚伪之极。”节南不再想跟王泮林较口舌之劲,姗姗走到桌前,但只看一眼纸卷,神qíng就变了。
要仿像追月弓的弓形并不难,但要把握每部分的jīng确设计,包括特殊材质用料和制作秘方,才能发挥出真正追月之力。
这张追月弓的jīng造图纸,却几乎与神弓门保存的造图一模一样。
王泮林瞧得分明,眼角眯如柳叶尾梢,“如何?”
“不如何。”但节南不诚实。
王泮林没多问,将图纸卷起,“果然还是造图有问题。”
他这般坦然,让节南自觉小心眼,再想到神弓门如何对待自己,不由就泄了密,“制弦之法错了,要是九公子为我磨墨,我就给你写下来。”(未完待续。)
第167引 弓与火铳
王泮林二话不说,磨墨铺纸,连笔都给节南蘸好了,递到她手边,“多谢小山姑娘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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