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雁飞山,转眼两日。
这日,如暖chūn破冰,早阳逬着火,晒得官道蒸蒸,远处山头的白雪也消融不少,出现斑斑褐迹。
凤来县城外。
车子候着出发,竟有一里长,货车四十余驾,人车十余驾。
人就更多了,真献艺的四五十,假献艺的三四十,真搬家的百来人,帮搬家的百来人。只有陈掌柜这一行,把节南和柒小柒都数进去,才勉qiáng凑成九个。
节南单脚立在板车上,一边检查遮货物的油布,一边让马呼噜驴叫唤弄得心烦气躁。
这浩浩dàngdàng的一里长队,悠哉哉不急着出发,还嘻嘻嘿嘿笑声连天,真把此行当游山赏雪么?到底谁说的,大王三百里,小鬼死难缠?又是谁说的,兔跑不蹲窝,鸟过不拉屎,一条难生易死路?
“小山,小心!”
节南回神,感到悄风从身后袭头来,不动声色往下一蹲。
啪!一只蹴鞠撞到麻袋弹开去。
节南若没躲,撞得就是她的脑袋了。
秦江捡了蹴鞠,踢回玩球的那群汉子中去,并喊仔细莫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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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引 各道出动
秦江对节南道,“掌柜怎还不回来?”
节南笑而不答,冷眼望那群汉子皆一色扎脚裤,藏青衫,挂王家卫士腰牌,气势较常人不知得意多少。
“还不是张镖头和刘府护院队长争着该由谁带队,该在哪里过夜,该走哪条山道,是赶两日一夜,还是照顾女眷,走三日歇两晚。就为这些琐碎事宜,吵到我走还没定呢。”
说曹cao,曹cao到,陈掌柜从车后绕了出来。
他又道,“横竖咱就九个人两辆车,头尾都挨不上,跟着大队前行便罢,故而我才能脱身。”
“无论如何,有张家一队镖师,还有刘府家院,舍院众多壮汉,他们引前押后,便是大王岭的山匪全下山来,咱也不用怕了。”秦江拍拍脯心,吐口气,当真安然的模样。
陈掌柜却觉晦气,呸呸咄声,“吓得山匪不敢下山才是。如若贼心不死,再有人护着,恐也要见血光之灾,仍是凶煞。”
秦江不甚在意,跑一边同伍枰讲话去。
节南从车上跳下,“掌柜的,油布都已罩妥当了,只是这天青云白,又不过三两日山路,落不下雨雪。”
陈掌柜敲敲他的膝盖,“我这腿一酸疼,两日内就会下雨落雪,老毛病,而且包灵。”四下再望了望,好心问,“小山,怎不见你那位表亲?我估摸他们再吵,也不能拖到晌午去,多半就要出发。若这会儿掉了队,只怕舍院刘府那些人是不肯等咱们的。”
“掌柜放心,她在车里躲懒呢。”节南自然不会明说柒小柒和自己的关系,只道远方表亲,请陈掌柜捎带一路。
“那就好。别人我是管不了,只求咱同进同出,一个都别落在大王岭中。所幸咱人少车轻,到时真有啥事,拧成一股跑出去也方便。”
“掌柜莫吓小山,小山听闻刘家人过山从未遇匪,再瞧严阵以待的两家阵仗,山贼当真不敢来罢。”节南暗忖,平日只觉这位掌柜唠叨jīng明,这回撤铺子居然显出不少义勇血xing。
陈掌柜才应但愿太平,就见一匹马从城门旁溜达出来。
上头的骑士是一名镖师,这时换了杂耍人的百拼袄,身后腰侧不见任何兵刃,一边催马小跑,一边喊,“勾栏舍院先行,瀚霖铺子中接,刘府车队垫后,请各位抓紧列队就位,一刻便要出发。”
节南熟记张家镖局每一个镖师的长相,自然认得出喊话者的身份。而这日,张家镖局可不止派了一小队镖师,应是全局人马混藏于舍院之中。
话是喊完了,人松松散散动着,还有驴马倔头犟蹄不肯挪的,引发更响亮的吵嚷笑骂。别说一刻,一炷香都开不了大锣唱不了戏。
节南实在按捺不住,同陈掌柜说了一声,就往城门下走。她无意催前面正费力“圈羊”的老舍头,横竖真正领队的是张正张镖头,而到了这会儿,她还没瞧见这位了不起的镖头的身影。
前头一群粗杂细艺的五色人不受圈,后头金贵娇气的富大户讲究细,等节南经过十里亭,瞧见刘夫人和那对表姐妹使唤着婆子丫头媳妇子,又是烹茶,又是端点心,就怪不得旁边那场蹴鞠打得仍酣了。
“小山姑娘。”有人喊住了节南。
节南侧目瞧去,有些意外,“林先生?”
县学林先生,也是帮她改画之人,此刻立于一驾马车前。
这辆马车与凤来本地造大为不同,木轻质美,轮装远途铁齿,车廓宽高以增加舒适,四马拉车,皆骏蹄骁彪。节南曾见过一辆相似的,那位楚风公子的座驾,漆色不同,却刻有同样徽案。
“想不到小山姑娘也与我们同行。”林先生知道节南姓桑,但他自始至终只唤小山,不为她惹来他人的无端嫌恶,“甚好,甚好。”
节南微福礼,“先生也去府城?”
“受刘老爷之请,担了二公子的先生,我便辞去县学,与他们同往安平府。”林先生捉捻簇须,“边境不宁,也是堪忧。”
两人正说话间,王楚风,张正和老舍头一齐走过来。
节南心道来得好,对他们浅浅一福,问道,“不知大镖头是领路还是押路?小山瞧前头忙乱无序,恐怕过了晌午也未必动得身,就想来问问可需多些人手帮忙。”
张镖头是唯一知晓节南担当jiāo税之责的人,当然不觉得她多事,对王楚风搓手叹道,“舍院人懒心杂,不受舍头老好人拘束,在下那些局里人偏生老实,看来讨不得公子一杯好酒,这就得过去了。”
老舍头不语,只是嘿嘿憨笑。
节南暗眯了眼,心道这会儿还有闲qíng讨酒喝?
她哪里容得,“是啊,老舍头老好人,还得大镖头亲自出马,方能震得住那群无拘无束游方人。”
张镖头得一句谄媚捧赞,飘飘然,和老舍头忙不迭去了。
张镖头听不出的马屁,王楚风却了然,但见长发随意扎成一束,一身伙计短衫打扮的节南,这才想起她是何人。
他缓缓道,“你是瀚霖铺子的伙计,还整理了县志,绘了大王岭地经的那一位。”
嘿,这算是贵人多忘事,亦或是她相貌太不起眼,连名字都不唤一声?
节南垂眸,摆袖要走。
“想来小山姑娘对大王岭熟悉非常,一路还请帮忙当着心。”
声音不愠不火,恰似和煦,轻轻追到节南耳中。
她脚步不由一顿,忽而转身看去,见那位十二公子温润淡笑,已同林先生说话。
再瞧马车周围,似散漫似漠然的数名王家卫士,其实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否则也不会她这里一回头,他们就齐齐冲她she出惕冷目光。
节南装作没在意,再经十里亭往回走,听到刘老爷让众仆快快收拾,心想总算有人长着点智慧。
“桑……”
一声惊,几声疾步。
节南不理,脚下略略提劲,无声将刘家二公子的影子甩远了,跳上瀚霖的货车,翻帘子钻进去。
“古怪……”她合紧门帘,暗掀窗帘,一瞬不瞬,密瞅着不远处的两驾王氏马车。
第24引 林畔水清
感觉身后震动,再感觉一股热力贴上背脊,节南要笑不笑,“柒小柒,你这张嘴若再不节制,真会压死人。”
柒小柒趴窗fèng,学节南往外瞄,“你偷偷摸摸瞧什么呢?哪里有古怪?”随即眼一亮,“有位公子,立洛水畔,如玉如琅,流风流云,正是南边chuī来的风否?”
节南从庞大的身躯下挤到角落去,“正是楚风,王家十二郎。”
柒小柒目不转睛,“长得真好看,就是瘦弱了些,不似呼儿纳一臂擎天,仪表堂堂。”
“楚风公子是文人,呼儿纳那厮是野人。”节南忽然神qíng挑剔之极,“根本比不得。”
柒小柒反身坐下来,嬉笑连连,“你这是输人还输公允,眼高于顶的沉香师妹都甘愿倾心献身的大今第一儿郎,怎生到你嘴里就成野人了?”
节南蔑之,“小人倾心野人,这才般配。柒小柒,爱看俊哥儿不妨事,但不可失了自身气节。”
柒小柒吐舌,“我的名字里没有气,也没有节,自然不怕弄丢。倒是你,一定管好自身之名,丢一个,就真成了小山。”
节南笑过了才正经颜色,“今晚你进山探风,小心莫惊动王家卫士,他们个个身手不浅,且十分警觉。”
柒小柒但奇道,“我探我的风,他们守他们的车,你又想到什么常人想不到的?”
“就是觉着有些古怪罢了。”节南也说不上来。
忽然,马车动起来,秦江在车外喊出发了。
车队行得笃悠悠,走一个时辰歇半个时辰,似乎是抱定了三日两夜的主意,不出三十里地,太阳才落山,居然就停在一处山坳里,生火架锅,准备过夜。刘府家丁还来请陈掌柜,说他们一行人少,老爷夫人照顾,让他们一道过去用些热汤热食。
陈掌柜乐得说好,一个也不落,都叫着要带上。
节南的心,躁到极致也疲了,而且对王家卫士那般警觉的守车模样既生好奇,就不介意再去一探究竟。
刘老爷刘夫人似与陈掌柜很熟,并不止疏远的客气,还请他和两位制版师傅坐在他们身旁。
刘老爷刘夫人看到了节南,大概早知她会同行,神qíng十分自然。反倒是刘家那对宝兄妹,一见她就避之唯恐不及的嫌弃神色,让她装模做样收敛一下,挑了离这些人远的位置坐。
但这个位置,其实,离王家那两辆马车近,才正中她的下怀。
节南心不在焉吃了点东西,就开始往马车那边挪动,眼瞅着接近无碍,一伸手便能挑起窗帘——
她忽然转身,背手在后,望见了一道影子。她的眼那么沉,知道那道影子一直在,但她的神qíng却惊,似被它的凭空出现吓到。
“姑娘何事?”那人一身灰衣劲装,火光映着他的腰牌,图案隐隐同那些王家卫士一样。
“脚突然扭了一下,伸手扶车而已。”节南不慌不忙,反问,“倒是你,跟冤鬼似的,吓去我半条命。”
那人背着光,五官不清,但似乎把眉毛扭了,对冤鬼之说并不满,“我一直在这里,只是姑娘没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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