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南接过话去,“你放心,我不会乱跑——”才怪。
一到正天府,节南就找上了神弓门。
神弓门虽然不为人知,但它毕竟是为帝王效命的暗司,门人众多,小地方根本容不下四大分堂,所以挂了羊头卖狗ròu,表面看起来是弓弩司的一处工坊。谁知,离开两年,这地方挂了羊头卖起了羊ròu,竟然真成弓弩坊,一点儿神秘感都没有了。
尽管如此,节南还是想办法混进了工坊,借着阿左娘的好人缘,还有阿左那个机灵的小子,打听到有人在亲王府看到过工坊原来的女管吏。
不用说,女管吏就是金利挞芳。
然而,节南并没有立刻找上亲王府。其一,亲王府戒备森严,需要时日摸索。其二,她也想从旁打探一下神弓门突然迁走的原因。
结果一切准备得差不多,今晚机会就来了。
亲王府的正大门跟宫门一样,阿左娘是没资格走的,只能走偏门。不过即使是偏门,也有两名侍卫把守,外面请来的临时人手还必须由王府里的管事接,才能进得去。
请阿左娘的是大管事,接阿左娘的是小管事,听阿左娘说节南是帮厨,问都没问一声,催着阿左娘往里走。
阿左娘走着走着,问道,“这路不对吧?”
管事道声没错,“今日也不知chuī什么邪风,外伙房里坏了两口灶,水井里面居然有死老鼠,哪敢用来做膳食。离妃娘娘开恩,把后府的伙房借给咱们用,记着沿桔色灯笼照得路走,万一我忙不开,你们就得自己出去。”
阿左娘应是。
到了伙房,大厨马上把阿左娘喊走了,节南看着周围一片jī飞狗跳,刚想溜出去,却迎面碰上两名宫女。
“听说今晚来了个会做南颂荷叶包jī的厨娘?”宫女以为节南是帮厨。
节南心念一转,“是。”
宫女往伙房里看看,瞧着人仰马翻吵闹之极,也就懒得进去了,“你转告大厨,让那厨娘多做一份荷叶包jī,再备一些地道的南颂家常菜,尽快送去给东别馆的客人。”
节南奇道,“南颂来的客人不是都在前头宴庭吗?”
“要你送就送,哪儿那么多话!”宫女娥眉一蹙,“小心拔了你的舌头。”
节南就是话多,“不知两位是哪个宫里的姐姐,我是临时来帮忙的,可不敢乱传话,弄错就惨了。”
宫女给节南一个白眼,“东别馆是离妃娘娘待客之处,谁敢假传离妃娘娘的旨意?你只管转告我的话,大厨知道怎么做,用不着你疑神疑鬼的,还自作聪明。”
宫女转身走了,节南心想不能连累阿左娘,只好回伙房,向大厨转告了宫女的话。
“东别馆最近不是空关着吗?”大厨说归说,却也不敢马虎,对阿左娘道,“离妃娘娘咱可得罪不起,只好请你多受累,先整一桌出来。”
阿左娘赶紧忙去了,大厨也忙去了,谁也没想到今晚这阵邪风就是桑节南chuī的。亲王府的外庭好混,内庭难进,她破坏了外伙房,迫使内庭的伙房开放,果然轻松混进来。
但凭直觉,节南突然对东别馆的客人产生了好奇,忘了今晚进来的两个目的,随手拎起一个食盒,从某个小宫女嘴里骗到东别馆的方位,转而往东别馆走去。
走着走着,节南开始觉着两旁的景致十分眼熟,等到想起来了,就不由睁大了眼。
没有翻新,也没有让战火毁坏分毫,这里正是她当年待过的学士阁!
正因为待过,正因为没变,节南知道怎么避开所有可能埋伏暗桩的地方,飞上红墙黑瓦,往下望。
小小的一格园子,铺满白沙,一泓浅池。
沙鸥园。
那人说园名是他取的时候,她还嘲笑过,说哪来的沙鸥。然后那人就脱了鞋,赤足往浅池里一跳,张开双手,说沙鸥在此。
当年展开双翅无处飞的沙鸥,此时站在池子中央,顶着天,立着地。
那双曾经清亮的眼已深沉似海,那把修剪美观的黑髯已遮去笑容,那身没有太多修饰的青衣官服已换成威仪显赫的锦绣云袍。
韩唐,她桑节南接过的第一位官,从南颂接到北燎去。
第二位,就是宋子安,从大王岭接到凤来县去,只不过和接韩唐的心qíng截然不同。
接韩唐时,她意气风发,不知天高地厚,年纪虽小,野心大过天。接宋子安时,她身无长物,半死不活,只剩一点私心。
而今,还是这个园子,还是这个人,已经物是人非。
节南无声转身,正想走——
“小南,别来无恙?”韩唐不但看见了她,还认出了她。
节南呵呵一笑,起身一点足,向后翻身一圈,仍落在红墙黑瓦上,俯看,“听说韩大人在天牢中受尽皮ròu之苦,如今看来是谣传,真太好了。”
韩唐不介意仰望,“我知你心中很多疑惑。”
“可不是嘛。”节南冷睨,“多到我都不知从何问起,直接割了你的脑袋就是。”
韩唐笑出了声,“这个口气,这个眼神,小南你从小到大都是这么敢爱敢恨的xing子,该说是本xing难移?”
“我是本xing难移,那你是水xing杨花吗?”节南哼道,“南颂学士,北燎太子太傅,到大今要当什么官了?”
说到这儿,自己否定自己,“不对,不对,瞧我笨的,这回是要封王侯了吧?恭喜恭喜!”
第413引 忘年黑锅
月河静流,清池浅。
那一年,他闲到跟上官要了造园子的活儿,自己动手造了沙鸥园。也是那一年,他在园门口百无聊赖看着白沙清水,一个漂亮小姑娘跳上了红墙黑瓦,笑嘻嘻问他这个园子有什么名堂。
学士阁和皇宫一墙之隔,他想可能是顽皮小宫女之类的,告诉她这叫沙鸥园。
小姑娘大笑,说只有沙子,哪来的沙鸥。
他那时突发奇想,脱了鞋,赤脚跳进浅池里,学海鸥展翅,说沙鸥在此。
如今回想起来,那是他成年后做过的,最幼稚的,却是最高兴的傻事了。
但小姑娘出奇地认真,叶儿眼弯弯如芽,说他不像沙鸥,倒像浅水的海鱼,明明出生在海里,却忘记了海有多大,只为淹过脚踝的水而心满意足。
“要不要我帮你?”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小姑娘的声音,分明童真年少,智慧超凡,还有那双眼,瞳里有海,广阔无垠,同此时墙上这位黑瘦姑娘的眼,一般无二。
他和她是一类人,他那么笃定着——
韩唐抬眼看着节南,“小南别忘了,是你接我去北燎的。”
啊——啊——还是要算旧账,是吧?节南索xing坐在墙头,“所以说,年少轻狂,志大才疏嘛。大人原谅我小时候不懂事,还不知道引láng入室这个词儿。”
韩唐不气反笑,“几年不见,小南你越发得犀利了,偏生你这样子最是耀眼,谁与争辉。”
他很早以前就知道,这姑娘会长成一位极其出众的人物,哪怕世道对女子苛待。
桑节南的可贵在于洒脱,不轻易动摇的霸xing,dòng穿愚昧言谈和yīn谋的睿智头脑。她生在女儿身,却有男儿的豁达,心中自有一片明亮丘壑,她的勇气甚至令男儿自愧不如,她的顽劣却比最淘气的儿郎还叫人头疼。喜爱她的,自会喜爱到骨子里。憎恨她的,自会憎恨到骨子里。没有模棱两可的可能!
“好说。”节南也笑,笑不及眼,故意假笑给对方看。
“不过,你误会了,我不是到大今来当官当王侯的,只是路经此处,帮人捎封家书罢了。”韩唐背手而立,浅池的月影成片片光刃。
节南眼中浮着那道道刃影,长长哦了一声,“韩大人,你我曾经也算得是忘年jiāo,可否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曾经而已么?我直到此时,还将你当成我最喜爱的小友,无他人可比,而且今后也会一直这么觉得。没有你,就没有今日的我。虽然别人听起来可能很不可思议,你纵然聪明,也不过听你师父之命接近我而已。可你我皆知没有那么简单,当年你们到这儿来,要争取的官员有一大串,而我的名字不在上面。”
“没错,我和你说过话之后,跟师父说起你,师父查了你这个人,才把名字添上去的。又因为没有其他人可派,就安排我当了学士阁宫女,可以说师父并不认为我能说服你,尽管他给我出了不少主意。”节南自觉探子不像探子,宫女不像宫女,跟在韩唐身边的那段日子却一生难忘,包括《千里江山》王七郎,不过,“韩大人是贵客,我却是偷溜进来的小鬼,能不能请你废话少说。”
“本以为你在江南,要再过一段时日才能见面,想不到今晚能碰上,真是天意。”韩唐丝毫不恼,“你要问你爹的事,还是要问燎四皇子的事,还是燎大皇子的事?”
“难道不是一串上的葡萄吗?”节南嗤笑。
韩唐呵笑连连,“与小南说话总是痛快。不错,都是一串上的葡萄。”突然在浅水里踱起步子,“给你爹写信,并让他运送粮糙兵器的人,确实是我,不是四皇子。你爹虽然没见过多大世面,但他绝不是一个笨人,以四皇子的名义,远比用我自己的名义,更具说服力。这一点上,我相信你比我清楚。”
后脚跟踢着墙,节南耸耸肩,“我家老爹看着土霸子,自比诸葛孔明,可会算计了。我的确很清楚,清楚到我都不信我爹能上你的当,让几封假信给骗了。要说他帮四皇子,是因为四皇子将来登基就能重用我,这个理由听起来真像那么回事,我也曾那么想过,感动我爹终于明白女儿也可自qiáng的道理了。可我奇怪的是,随我一哭二闹三上吊,我爹到死都没有取消娃娃亲,一直唠叨女子应该安安分分相夫教子,而且他选得准女婿是颂人,不是燎人。所以我想,即便我爹有助我之愿,大概也不是那么qiáng烈,会搭上桑家所有人的xing命。”
韩唐笑容淡敛,脚下水波打散了刃影,化为数不清的丝丝银线。
节南看在眼里,“韩大人,以你我之间的过往jiāoqíng,加之你方才所言,莫非还换不到几句真心话?”
“小南你小看你爹对你的父爱了,他与你大娘奉父母之命成亲,所生子女才貌平乏,而你是他和心爱之人的女儿,又极为出众,自然宠你入骨。他帮你订亲,不过掩人耳目罢了。”韩唐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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