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卿醒过来,已是五六天后的事,睁眼便看见守在chuáng头,双眼熬得通红的三郎。他还在发热,失神地瞅了半天,才觉得嗓子跟火烧火燎,这浑身上下,没一处好的,脑袋里更是浑沌糊涂,什么也想不起。三郎端了水,一手轻轻把他扶着,喂着喝了,他没有立刻差人去报信,寻思着雪卿也许有事qíngjiāo待,或者询问。
“您可算醒了!”拧了汗巾给雪卿擦脸,“这几天折腾得狠,把我们都吓坏了。”
“我这是睡了多久?”
“前后整六天!”
雪卿微喘叹息,出事前的点点滴滴逐渐回流到脑海里,他挣扎着再问了一句:“那人……伤我那人?”
“衙门捉到人了,是琉珠以前的恩客,关着呢,说是个失心疯。”
“疯?”雪卿虽体力不支,心眼转得比谁都快,“你找人去衙门通融通融,留着他,别伤了。”
“好,我这就遣人去办,爷,您喝了药,好好歇着。”
三郎从外头接来新煎好的药,见雪卿脸色沉着,当下就明白是在气自己没主动说六爷的事。三郎心中也是有气,他无法原谅六爷的过错,可他也不敢忤逆雪卿,尤其在他还病得乱套的这会儿,更不能给他胡思乱想的机会。
“爷,三郎知道的,都不会瞒您,”他坦白说,“六爷家里出了点事儿。”
爷,三郎知道的,都不会瞒您,”他坦白说,“王府出了点事儿,六爷现在怕是给软禁了。不过,六爷托人捎了口信来,让您别跟着上火,说他现在挺好,不会辜负您的。”
雪卿无奈躺回枕里,沉默着不说话,这会儿药劲上来,浑身虚飘飘的。三郎见他独自琢磨,便遣人去后头报信,说人醒了,他知道梁爷是紧跟着就要过来的。果然,半盏茶的工夫不到,红地人便到了。
见红地脸上没笑容,雪卿知道这是气自己私自跑出去,闹出这么档子事,只好忍痛说:“爷别生气,雪卿记住教训就是,以后不敢了。”
“以后?你可知道再耽误半个时辰,你的小命就没了,何来以后?这教训也得人活着才有用!我养你这么大,多少心血,多少jīng力?你心给谁我管不着,可这命得给我留着,裴爷和我还指望靠着你呢,你可好,为了个没心没肺的,差点命都搭进去!”
红地这人,嘴上是绝对不能委屈的,管你病是不病,伤是不伤的,该骂的他一句也不能留着。不过,好歹多年的感qíng放着,见雪卿此刻形容枯槁,体不胜衣的模样,不心疼是假的,他把手巾浸湿了,给雪卿擦脸,qíng不自禁地叹气道:“为他遭这么多罪,值么?”
这世道,做什么是值得,什么是不值得,如今雪卿也分不清楚了,他与毕荣qíng归何处更是捉摸不定的谜,他时而回首裴爷和红地,心里总是隐隐觉得,自己也逃不过那样的命运。他是不得不接受,可是毕荣却是要争,争得过么?
这日午后小憩醒来,身上好歹不那么疼了,庞姨一定是jiāo待了,外头静悄悄的,怕扰了他休息。雪卿心里明白,这一病,耽误了不少事,只盼着快点好起来,前头的生意现在是缺不了他,因此行针吃药都配合得很。此刻虽然是醒了,只冷冷地望着屋顶,漫无边际地想着事qíng,这时候,外屋低低地响起说话声,压得低低的,是两个打扫的嬷嬷。
“……是不是梁爷骂的话,传过去了?听说王爷连裴爷都不见了呢!”
“谁知道呢,谁也没他脾气大……”
声làng时高时低,雪卿屏气凝神,敏感地觉得她们要说些什么。果然,其中一个突然停下来,似乎听了半天,才说:“有没有动静?里屋不是醒了吧?”
另一个蹑手蹑脚走到门口,雪卿连忙闭上眼假寐。片刻功夫,两人又低声聊着:“六爷对爷倒是一片真心,可惜咱们爷呀,没把六爷当回事。”
“对哦,人家好歹是个贝勒,为了他一个……听说现在不吃不喝,都快不行了!王府的人可着急呢!”
“唉……何苦呢。”
三郎果然没和他全说!雪卿心若油煎,三郎这厮越发滑头了,若全不和他说,知道自己会怀疑,所以他拣不轻不重的说了,要命的事都藏起来,自己还蒙在鼓里。毕荣现在到底什么qíng况?他向来习惯别人对他百依百顺,如今因为婚事和家里杵上了,可懂得转圜变通?不吃不喝是怎么回事?一命呜呼只是传言?三郎究竟瞒了自己多少……雪卿一时意识纷乱,胸口沉闷无边,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却无济于事,心里越来越堵,难以忍受。
外头的嬷嬷听见动静,忙进来看,见雪卿面赤气急,抚胸深喘的模样,都吓坏了,转身出门找人。庞姨听了信儿,嘱咐人去找大夫,急匆匆地进来,扶着雪卿半坐起来,帮他顺着气,生怕他扯了伤口。
“好端端的,这突然是怎么了?爷,您哪儿不舒坦?”
雪卿憋闷得实在难受,一俯身,吐了口秽物出来,才觉得松快些许。他接了庞姨递过的水漱口,脸上血色退得快,苍白如纸,显得一双眼黝黑深沉。见他面沉如水,庞姨没敢乱说话,这时只听雪卿对她说:“去把三郎给我叫来!”
第36章
三郎一进屋,就看见雪卿靠坐在chuáng上,屋里再没别人,静得让人心慌。
“爷,您找我?”
“跪下!”雪卿冷冷地说。
三郎心中虽然一楞,但也没犹豫,“扑通”就跪下去。他跟着雪卿这么多年,雪卿对他向来亲近有加,从没象今天这么严厉过。
“这些年我如何待你,换你这般回报?”雪卿白着脸,平静语调下都是波澜,“竟在我跟前留起心眼儿了!”
“爷这么说,三郎承担不起!”
“好个承担不起!那你是为何瞒我?该怎么办,怎么做,我自己会拿主意,如今趁我病着,倒劳烦你帮我做主了,是不是?”
“爷!”三郎的声音里,颤抖着,竟似乎要哭出来,“您别管六爷了吧!口口声声说疼爱您,可若不是他将您扔在荒郊野外,您也不会给人伤成这样!您遭的这些罪,都是拜六爷所赐,他如今在王府里如何闹腾,都是活该,况且,闹来闹去,王府里那些势力眼,还不是把过错都算在您头上?您管他做什么?”
雪卿被三郎这一番话说得楞了,半天也没言语,末了,看着三郎委屈地跪在面前,脸上的表qíng又带倔qiáng,这人打小跟自己,怕是这世上找不出第二个跟自己如此掏心掏肺的人了。
“你起来吧!”他无力地说,心里也不似刚刚那么烦躁,冷却下来的qíng绪,渐渐结了冰一样,“我不知道你对毕荣有如此成见。”
“他是贝勒爷,又是爷心爱的人,三郎不敢有成见。”
雪卿暗自叹了口气,正了正身子,语重心长地说:“他在王府的庇佑下长大,周围的人向来只有顺从他,想要什么有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世间这些疾苦无奈,你让他如何了解?许是经过这些事,他能明白,人活于世,没有谁能随心所yù,要想过下去,总得周旋妥协才成。”
“爷,您这是……”三郎目视着雪卿静若止水的容颜,一时有些迷惑。
“偏偏非得是我,bī着他开窍,bī着他低头,他若不恨我,我就烧香拜佛了。”雪卿笑了笑,甚是苦涩,“感qíng这魔障都是各人的劫数,外人就算看得清,也帮不上忙。你和绣琴不是挺好?夫妻恩爱,将来儿女绕膝,白头偕老……可这些,是你自个儿的福分,裴爷,梁爷,我……跟这些福分沾不上边儿的。你看这胡同里,哪个当家能善终?还不都是孤独终老。梁爷和二爷闹腾这么多年,分分合合,吵吵闹闹,谁知道哪天是头呢?我也想过和毕荣远走天涯,隐居到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可是,行不通啊,我们两个富贵环境里长大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如何活命谋生呢?三郎,各人命不同,很多事不能qiáng求,毕荣总有一天也会明白这些,而我,是早该看透了……”
三郎就见两行清泪,顺着雪卿的脸颊,蜿蜒地,淌了下来,“啪啪”摔在胸前的织物上,湿了一片。不知为何,三郎忽然想起第一次看见雪卿的那个晚上,庞姨牵着他的手走进院子,他弯眼笑了,整片院子如同点了千万盏明灯,因那笑容亮得耀眼。
正寻思着,三郎见雪卿掀了被子,似要下chuáng,忙拦住他:“爷,您还这是gān什么?!”
“帮我更衣,我要去见裴爷。”
“有什么我给您带话过去就好,钟先生说您十五以前不能下地……”
“我要见毕荣,就只有裴爷能帮忙,你别多话,拿衣服来就是!”
两人争执着,外头忽然响起裴玉亭的声音:“你此时又何苦见他?”
裴玉亭的身影从屏风背后闪了出来,眉眼间也凝聚一股愁苦,刚刚雪卿的话,他都听在耳中,难免心有凄凄。他见雪卿泪痕未gān的面容,更觉辛酸,总是自己一手带大,一天天看着长的孩子,如今一步步走的,都是自己当年铺满血泪和挣扎的路……如此生罪孽,怎不遭报应?
第37章
三郎见裴爷进来,躬身退了。裴玉亭在chuáng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柔声道:“他现在也不好,王府的人还埋怨你,未必就让你见他。”
雪卿在裴玉亭面前,露了些愧色:“裴爷以前跟我说的话,我不懂事,没往心里去,您别和我计较。”
“谁没年少过?有些事,总得自己去悟,毕荣要是如你懂事,你俩也不至于走到今天。”
“可王府的人,就算埋怨我,也得让我见他,”雪卿没退步,甚为笃定地说,“除非他们自己有法子点透毕荣,裴爷,您帮我传个话儿过去?”
若能制住,也不至于弄到如今绝食的地步,雪卿看得真真儿的,王府的人要想毕荣听话,还得靠自己,埋怨?那他们也得受着!裴玉亭看得出,雪卿心思七巧玲珑,非同辈人比得上,这qíng势难不倒他,而且,红地骨子里的泼辣,他多少偷学了些,这般时候,只怕也没把王府的人放在眼里。
“你现在不能下地,折腾一趟,再弄伤了自己,就得不偿失。过几天,你和他都恢复些,我帮你们想办法。”
雪卿沉思了一会儿,自己身体这会儿确实经不起什么折腾,他想,怎么着也得让毕荣先把饭吃了,于是对裴玉亭说:“我有点东西,裴爷找人送去王府给他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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