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安都一路走,一进去,果然发现府中热闹非凡。虽然早听说过安都房舍中动辄聚集上千人,可听说归听说,真正身临其境时,感受当然又是不同。
待客的大厅十分宽敞明亮,摆设着上百张几案仍不显拥挤,几案上文房四宝皆备,每张案上均有或字或画一副,有写诗词于其上的、有画牡丹的,有绘chūn兰的、有描龙凤的……却都是墨迹淋漓,显然是才作成不久。
我奇道,“这是在做什么?”
安都大笑道,“我让他们写字作画后,由我来品评等级高低,然后再给予其奖励。”
这人还在举办着这种活动!
没有注意到我对此事的不置可否,安都兴致勃勃的跟我说道,“子高,这可是你我相识数年来,你第一次到访啊!今日非得不醉不归!”
我摇摇头,拒绝了他邀酒的盛qíng,只说道,“安都,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日来,是为有事找你。”
“哦?”安都有些惊讶,“子高会有事找我?”
“正是。”
于是在jiāo待文士们继续评比后,安都自与我入了内室。
在侍女奉上荼后,端着荼杯,想了想,我决定先不要说得太明,还是采用旁敲侧击的法子比较好,于是问安都,“安都何以在府中聚集这么多人?”是在问他也是在婉转的提醒他某些事。
呷一口荼,安都笑意吟吟,“眼下四方渐平,左右闲着无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gān脆召集众人一起来吟诗作对论书画,岂不快哉?”
我继续问,“安都就不怕有人会借此生事?”从而也就委婉的提醒他,可能会遇到麻烦。
“谁会来乱言?”安都果然聪颖过人,由这一句话中,即刻明白我想表达的意思。不过他却是不以为然,“皇上又不是什么昏君,哪里会听人乱嚼舌头了。”
唉,正因为今上非昏君,所以才更加危险。安都,你聪明一世,怎的此时就这般愚笨?罢罢罢!既来了,当然得把话说透。清清嗓,我开口说道,“安都,且听我一言。”
侯安都正容道,子高请讲。”
“安都不如早日归返南徐州,让天下放心,让圣上安心。”
“什么意思?”侯安都的手一颤,杯中的荼溢了一些出来,“子高说得明白些!”
我冷冷说道,“安都危矣!”
他大吃一惊,“子高再说清楚些!”
敛了笑意,看着侯安都,我认真说道,“皇上疑心你呢。安都,你,好自为之。”
侯安都全身一颤,仿佛不认识我似的,狠狠盯着我,“我与皇上乃生死君臣,我立下大功无数,对圣上对社稷皆是一片忠心,皇上有什么好怀疑我的?”他的声音很低,很沉,但,却带了种不自知的惧意。
我长叹一声,苦笑道,“安都,你我相识经年,共事多次,你文武全材,智计百出,韩子高很是欣赏你。今日有句话,以韩子高的身份说出来,我或会人头落地,但你我相识一场,韩子高不讲不快。”
!
没理震惊中的侯安都,我自顾说道,“安都,天家父子兄弟间尚且无骨ròu亲qíng可言,何况你一个外人?明人面前我也不说暗话,今上耳聪目明,实乃一代枭雄之主,你屡犯他意,他焉能容你?”
沉吟半晌后,侯安都开了口,“我不信!”他断然说道,“皇上曾对我说过,绝不做鸟尽弓藏之事!”
“安都,”我语重心长的告诉他,“聪明如你,应该知道:与寻常人相jiāo,共享乐易,共患难难;与天子相jiāo,共患难易,共享乐难。――安都,天威难测啊!”你看那越王勾贱,一旦大功告成,即刻诛杀文种,范蠡若非已身远见,退隐江湖,后世又焉有一陶朱公?再看那汉帝刘邦,身处危难中,可对臣下推衣解食,而汉家江山一开创,随即就诛杀韩信等一gān功臣……古来帝君皆如此,哪里会有什么例外?
“胡说!这次征留异归来,皇上才擢升你我二人,哪来什么共患难易,共享乐难?!若真如子高所言,你我皆参与那么多机密之事,在功成之时,子高岂不应该早归东阳,或者是辞官归故里,而非仍留在京里,常伴帝侧。”
我淡然一笑,“安都,你也知道,我与皇上的关系,与你不同。我除了是大陈的将军、天嘉帝的臣子外,还是他唯一的枕边人。而安都,你跟皇上,只是君臣上下主从关系。”这种话说出来,颇有几分恃宠生骄、目空一切之意,但却真是实qíng。如果我不是陈茜的爱人,在参与处理这么多机密要事后,我哪里还敢久留于朝?当然是会学着张良萧何,再不问世事,保全已身。
闻言,安都语塞。
我再问他,“安都自问有无韩信之功?韩信的下场又是什么?他若学张良萧何又何至于此?”
侯安都的的眉毛迅速的抽动几下,“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他的目中,尽是惊疑不定。
垂下眼,我安祥的说道,“安都,今日前来,韩子高是以你朋友身份拜访jiāo谈,没有任何人指使,你莫要怀疑些有的没的。”
“……”
“安都,你该知道,今上面热心冷,言必行,行必果,最是恩怨分明的一个人。当年你做的事,已然得了赏。如今自不会因你以前的功勋而讨得了什么qíng面。”
“而且,你本就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当日今上为帝后,即刻擢升你,你的身价立时bào涨,成了拥戴新皇登基的两朝元老、辅国重臣。如今你已官至司空,赏无可赏。如此高位,你不知保全已身,反而纵容包庇犯罪属下,形成尾大不掉之势,今上怎会不疑你会结党弄权、cao纵朝政――别说是今上,这些事随便放在哪个朝代,帝皇又会不忌讳?――安都危矣!”
侯安都没有说话,看他神色,痴痴茫茫的如在梦中。
“安都,皇上秉xing严格明察,是个jīng明得不能再jīng明的主儿,这世上少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你想,对你收容犯罪部下,gān涉司法,扰乱朝政,他会不知道?会不怀恨于心?”
侯安都qiáng辩道,“那些不过是些小事罢了。皇上不会跟我计较。我跟皇上多年相jiāo,他断不……”
我冷冷的打断了安都的话,“俗语云:累土成丘,滴水穿石。寻常琐事经过日积月累,焉能不生变?且安都你自恃有功于皇上,不守为人臣之本分,不知安分守己,不懂韬晦以全已身,反而大张旗鼓,大肆张扬,在府中动辄聚集上千人,你让世人怎么看?你让皇上怎么想?更敢借皇上之御宴以待宾客,自己坐了皇上的御座。你让皇上放得了心?在写给皇上的信函中,已经封好,你敢又将其拆开,添上又及某某事,如与寻常人写便信一般,毫无恭谨之意,你又让皇上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我以为,”侯安都讷讷的开口说道,“这些细琐事qíng,皇上不会跟我生什么气。我跟皇上jiāoqíng在那里摆着,他不会……”
“安都,你早就如临深渊,如覆薄冰,还不知收敛养晦,不日之中,恐有大祸至啊!”
粗重的喘了一口气,坐直了身子,侯安都说道,“不,我不相信!我助皇上立下那么多大功,皇上断不会因为这些事,就处置了我!”
“安都,你犯了圣忌,不速归则大祸顷刻即到啊!”我苦口婆心的劝说,“安都,你已危在旦夕,藏弓烹狗之危迫在眉睫,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皱着眉头,侯安都没有说话。我无奈的说道,“言尽于此,若安都仍不醒悟,兄弟也爱莫能助。他日皇上若要兄弟出手,韩子高绝不会再念旧qíng。”若侯安都仍不知收敛,陈茜是定会除掉他的,那时,我绝不会心慈手软而下不了手。
――能力之内,我会保安都,但若陈茜定要除掉他,我绝对会毫不犹豫的动手。
侯安都一动不动的看着我,半晌,略带艰难的起了身,他在屋内缓慢的走着,走到窗户前,怔怔的望着窗外,很久以后,才开口说道,“子高的好意,愚兄明白了。”
在我的劝说下,三日后,侯安都自行上表请求返回南徐州。天嘉帝许之。
安都归南徐州后,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安都,暂时而言,你没xing命之忧了,但若你仍不知检点,我,也保你不下了……
原以为回到南徐州后侯安都会安分守纪一些,没想到二个月后,其辖境内的百姓居然联名上表请求天嘉帝允许他们为侯安都立功德碑以颂其功德。
看到那份折子,那人勃然变色,站起身来,一脚踢翻了几案,在“哗啦啦”一阵乱响后,满案的文书、笔墨、纸砚、荼杯,全都打翻在地,在场侍立的诸宫监,一见龙颜震怒,全吓得跪倒在地,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出。
没让任何人来收拾整理,斥退了宫人,铁青着脸,那人说道,“我身为大陈之主,尚无百姓要为我立碑颂德,而他一小小武人,就当得起这功德碑?!――战事顺利,四方平定,诸国jiāo好,那是天嘉我陈茜,他侯安都何功何德可颂?!”
天嘉我陈茜?!
我不由失笑,“天嘉我陈茜?亏你说得出来!这上下不是天嘉我大陈了?”
那人面不红心不跳的说道,“天嘉我大陈,那是说给天下人听的,天嘉我陈茜才是真!――喂,侯安都敢如此惺惺作态,你还保他不保?”
我知道,这回陈茜的愤怒半真半假,一半确是真的,一半却是做给我看的,他要让我明白,侯安都僭越至此,无论如何也是不能留他――他要我不再保他!
心里叹息一声:我早将话说得那般透彻直接,安都你却是仍不知收敛,如今我也救你不得了……――朋友之义已尽,作为陈茜的爱人,自然会为他除去任何可能会威胁到他的江山、他的统治、他的安危的障碍!
执起那人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我含笑道,“皇上若要除掉骄横犯上的侯安都,臣愿一效犬马之劳!”
“绝不犹豫,绝不心软?”
“绝不犹豫,绝不心软。”
得我这句话后,那人方满意一笑,“这还差不多。”
次日,朝堂上,天嘉帝允了南徐州百姓为侯安都立功德碑之议。
九月,丁亥日。
周迪请降。
今年在征讨留异时,见久攻未克,周迪反心起,遂发兵应留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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