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羿溟正是当今永彦帝,曲宁远原是姓沈,仔细算起来应是沈羿溟堂侄,步吟的堂兄。沈羿溟对步吟的重视朝中无人不知,曲宁远此时已是损兵折将,被bī上绝路时正好步吟送上门来,自然是要奋力挣扎,看看能不能扭转局势。
因此曲宁远率众人匆匆忙忙下山去,经过昨夜一场大战,影军剩下的人本就寥寥,其中大多还受了伤,适才步吟又毒倒一批,能行动的人不多,此刻便都下山去了。
片刻之后,一棵槐树后站出一人,缓缓走到崖边,半个身子都探出断崖,看着下方。绿树白雾,哪里还有人影?
那人呆呆立着,像是化作石像一般动也不动,有什么晶莹的液体从他脸上滑落,一直跌到山崖下,透明的水滴在光线下发出七彩的光芒。
「如果早知道我死了就可以换你泪水的话,我一定一早就跳崖。」声音带着笑意地传上来。
君笑一愣之下,心底生出一阵狂喜,只见崖壁糙藤之中探出一个头来,不是步吟又是哪个?
步吟倒吊在崖壁边上,头向下晃来晃去,君笑连忙抓着蔓藤沿山壁下去,到了步吟身边,见他左手拉着蔓藤,右手软软垂下,整个身子的重量,竟是靠着双脚固定在山壁上。
君笑心中大奇,定眼看去,只见步吟靴底前端各一把短刃,刃上寒光,锋利无比。他这才明白以步吟的武功,是如何在他断了一只手的qíng况下藏起不被发现的。
君笑虽然也只有一只手能用,但他武功比起步吟高出甚多,单手抱着他纵上了山崖。落到实地,君笑终于松了口气,查看步吟伤势。
步吟这一次可算是遍体鳞伤,右臂骨头被曲宁远内力震得寸断,一动便是椎心刺骨。
君笑连忙拿出佩剑,打量周围树木,选定一处枝桠削下来,几剑将其削成板状。步吟的衣衫已是破烂不堪,君笑撕下自己衣衫下襬,将木板固定在步吟手臂处。幸好曲宁远下手虽重,却只是捏碎骨头而未伤筋络,只要静卧,定能恢复。
「笑,你不要管我了,自己快跑。」步吟笑着对君笑道,手抚上他脸庞,眼下是错不了的柔qíng,「有了这滴泪,就算现下死了我也甘心。」
君笑脸色一变:「你胡说些什么!乖乖抓住我,我负你下去。」说着左手使力,将步吟背在背上,两人都是左手能动,当即紧紧握住手,掌心相对着,传来炽热的温度。
步吟心中暖暖的,想果然对君笑还是苦ròu计最好用,怎么曲宁远当时没再下点死手。他垂下头,唇在君笑颈后轻轻摩挲着,君笑后颈肌肤柔软,有些极细的绒毛,让步吟心痒痒的,舌尖探出,偷偷舐着。
「别闹!」君笑斥了一句,语调极平,听不出qíng绪来。
步吟马上感觉他有些不快,连忙问道:「笑,你不高兴?」
「其实我和聂大哥是朋友。」君笑淡淡说道,「聂大哥虽然为人鲁莽了些,但直率坦诚,也没什么不好……」
「笑……我不是故意的……」步吟心一缩,知道君笑这是来算总帐的,忙放下身段竭力讨好,「我本以为你和他是敌人,那个右军都是他的人,当初都是和曲宁远比较近的……」
「……」
君笑静默片刻,步吟有些慌了,连声道知错了原谅我吧下次不敢了,君笑叹息一声,幽幽道,「我的武功其实在武林之中也能排上前列,做捕快做了许多年,自以为人也算机警。」
「呃?」步吟不明白他怎么忽然这样说,歪了头疑惑地看着他。
君笑脸色淡然,看着前路,道:「然而我再努力再出色,其实也只是一个人而已。我所做的事qíng,也只是一个人能够做到的所有。而你,不同。」他勾起唇角,「居于下位者一生所能做的,可能还不及上位者的一句话。王爷,糙民希望您做什么事的时候,能够多想想其中涉及到的人……那些,都是生命啊!」
「笑,叫我步吟。」步吟贴着他耳根,轻声道,「那么,你陪在我身边好不好?由你来看着我,告诉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提醒我仁慈……笑,若你在我身边,我可以成为最宽宏的王爷,哪怕你让我去做皇帝,然后减粮减税减役,也都没有问题……」
所谓周幽烽火戏诸侯,求的也不过褒姒一笑。
君笑听出他语中恳求,一时心乱如麻。
第27章
二人回到营中,官军正因为找不到步吟而乱成一团,毕竟弄丢堂堂靖王爷,可不是一个死罪可以了事的。见两人归来,众人皆是大喜,连忙扶着人进了营帐,叫来刘希墨为他二人治疗。
这一次步吟受伤不轻,纵是刘希墨诊过无数重症,此刻也有些紧张,幸好君笑为步吟断臂固定得好,虽然静卧是免不了的,却不会留下后遗症。
君笑松口气,步吟也不管许多,让刘希墨动作快些,君笑还有伤呢。刘希墨瞥向君笑,暗暗叹了口气。
下令让官军去剿灭影军残余之后,步吟沉沉睡去,他这一番折腾着实难挨,已是极疲倦,刘希墨给他治伤的时候,生怕他因为疼痛无法休息,特地加了些安眠的药物。只是步吟人虽睡熟,手还紧紧抓着君笑,使君笑只能留在他身边。
「楚公子,您如今也看到王爷的态度了,您还真能离开他吗?」刘希墨双眉拢在一起,沉沉叹了口气。
「若您有什么万一,恐怕王爷也不会好半点。楚公子,王爷虽然有时任xing无qíng,但他总是个王爷,向来是高高在上的。若您真觉他哪里不对,您在他身边提醒他也便是了……就凭皇上对王爷的看重,若王爷出事,怕是天下都太平不了……」
「刘大夫,你这是什么意思?」君笑苦苦笑了,「你劝我?若别人劝我我不说什么,可当初沈步吟怎么对我你最清楚,你——」
他想起刘希墨以往见过他种种láng狈,只觉说不下去,一股气冲上来,禁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刘希墨正想上前为他顺气,只见躺在chuáng上安静睡觉的步吟抬起手,抚摸着君笑手背,然后沿着他手臂侧面抚上去,不停摩挲,像是在安抚他一般。
刘希墨先是一愣,以为安眠的药物没起作用,仔细看去发觉步吟其实还在熟睡,只是可能君笑的咳嗽声惊动了他,让他下意识伸手。
刘希墨又是一声长叹,看着君笑:「楚公子,王爷待你如此,难道你还是不肯原谅?楚公子,人生得意须尽欢,自己为难自己,又是何苦来哉?」
他顿了顿,看着步吟,又回看君笑,柔声道:「楚公子,我看过的病人可谓无数,相应的,病人的家人也见过无数。其中形形色色,怎样的都有。
「一个家庭或者一个门派之间种种关系,在病榻之前都极容易看穿。谁真的关心病人,什么人只是为了利益,谁希望病人快死……都是极明显的。楚公子,你关心王爷,甚至超过你对你自己的关心……」
「我是关心他,但那又怎样?」君笑打断他,声音清冷,「我是喜欢他,但那又怎样?若他将死,我可以以命相代,可……」
他哽了下,声音变得有些许嘶哑:「可他和我都活着,刘三,我怎么做都是为难我自己……见他痛苦我难过,可真和他在一起,我……」
君笑侧过头去不再说话,视线落在沉睡的步吟身上,洁白的牙齿咬住微粉的唇。
其实不是不肯原谅,其实不是还在怨恨他,其实自己只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而且……说穿了,谁能忍受qíng人的憎恶和恐惧?至少沈步吟,是不能的。
而自己面对他的亲昵,总是忍不住呕吐的生理冲动。步吟的每一点残酷都会烙进自己心底,虽然说起来有些丢人,可是自己确实是恐惧的——这名男子曾经把他最残忍无qíng糜烂的一面呈现在自己面前,因此再温暖的温度也热不了曾经的寒冷。
当你心中清楚你的qíng人只是因为爱才从láng变成羊的时候,你会用怎样的心qíng与他相处?
是坚信他心中一直会爱你,因此一直会是一只小羊;或是暗暗告诉自己,这样的温柔这样的顺从不过是一层名为爱qíng的皮作祟,若有一日这层皮没了,你会被这匹láng撕得粉碎,连点渣子都不留——而更悲哀的是,那时候的你,爱他。
君笑是后者。
即使qíng浓的时候,他也难以保持炽热。刘希墨说得不错,他确实是为难了二人,但这样进退不得的境地,非是他自己造成的。
深深凝视着沉睡中的男子,美绝的容颜上有着近乎孩子气的表qíng,紧紧抓住自己的手,一点抽离都能让他皱眉。
君笑不知,自己脸上有着重重的疼宠。
其实也曾盼望过,若他真的只是林悠然就好了。其实自己心里,又何尝忍心看他这般痛苦?
君笑向来心软,别人给他一分,他便能还人家十分,何况是步吟这样的纠缠。而且——他是懂他的,不是吗?
那样的信任呵……
君笑亦是累了,手被紧紧抓着动不了,只能躺在步吟身旁,闭目休息。刘希墨收拾好药箱看向chuáng上,不自禁有了几分笑意。
二人jiāo颈而眠,发丝纠缠一气。
怕是解不开了。
影军选择临海的山做根据地是非常有道理的——进可攻退可守,地势险要而隐蔽,确实是军事上的要地。
然而在影军水军被消灭得七七八八之时,这种优势就变成了劣势,官兵一面从陆上攻打,同时从海上包抄,影军完全无法抵抗,亦无法撤退,顷刻间血雨腥风。
几个月间造成武林动dàng的影门,至此被消灭了大半,不过山野作战难免有所疏漏,影军的高级将领跑了些,而曲宁远、曲宁靖兄弟自然也不见踪影。
步吟深知,各门派之内还有不少影门门人,自是不能懈怠,加大力度剿灭影门余孽。
君笑如今在武林中有一定地位,又身为捕快,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四处奔走,倒也做了不少事qíng。
「影门势力已去十之七八,在各门派之内的人都只是些小喽啰,而且现在也不敢轻举妄动。解药我已经给各派掌门送去了,也下令下去给那些被药物控制的人一条生路,按理来说,应该不会有太多人真心为曲宁远效命才是。」
江南的冬,天有些微微的凉,步吟身体尚未痊愈,盖着厚厚被子斜倚在chuáng上。君笑坐在一旁,江南的冷湿天气对他这破败身体而言也是难挨,受过伤的筋骨裂开一般难受,只是他不将这种难受表现出来而已。
步吟捏着自己右臂,也没太注意君笑,一径地问着:「所以我打算回京,皇上下旨催过几次,年前看来一定是要回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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