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灰_Dome【完结+番外】(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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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在海德堡想gān什么?”胡滕对他耳语道,特别用了“你们”这个字眼。

  “我对你透露过吗?”亚瑟的视线在人们中间游移,周围很嘈杂,没有人注意他们私下的jiāo谈,“这是一场变革,乌尔里希,”他的声音低沉下来,“谁也不能跻身其外的变革。”

  “但是请允许我提醒你,现在这个时期太险恶,无论你想要什么,别执着过头,别太信任别人;当你发现事qíng超出自己的预料和控制时已经太晚了。”

  “我明白,乌尔里希。你认为我是不谙世事的孩子吗?”他忽然站起来,抚平外袍的皱褶,径直朝外面走去。

  “你去哪儿?”胡滕瞪大眼睛问。

  “去散步。这不过是一场夸夸其谈、无关痛痒的聚会,我不想再多呆了。”

  这里实在太大了,在庭院深入的地方,那些茂密的爬藤植物缠满了长廊的石头柱子,jiāo错的根jīng伸到了guī裂的砖石地面上,凌乱的状态近乎于无人打理。无论哪里都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莱涅想着,但是这正好可以让他离那些喧嚣和争论远一些。突然他隐约听到了从某处树丛的后面,传出细碎的、悉悉索索的声响,似乎是女人断断续续的笑声,他马上意识到那边或许在进行着的事qíng,也许是那些胆大的仆佣,也许是张狂的贵族访客。他犹豫着,打算择道离开。不过正在此刻,秘密戏剧的女主角从树丛里冒出来了,从外表上看她显然是位贵妇人,不过头发和衣裙都凌乱不堪,她被人撞见并不过分羞赧,只是轻轻惊呼一声,瞪了他一眼便急急忙忙离开了。反而是莱涅对此毫无防备,倏地涨红了脸。

  “你对她有兴趣吗?”

  一个故意拖长的低沉声音从幽暗里响起来,这一次,着实令莱涅吓了一跳,他几乎忘了这出戏剧还应该有一个男主角。而这个魁梧jīng悍的男人从暗处出现,正在用一种好奇和揶揄的眼神打量他。他敞着怀,衬衫系绳散在一边,但显然此人充满了优越感和傲慢,在不速之客面前也不屑于掩饰自己的行为。而这句充满无礼暗示的问话更令莱涅暗暗地窘迫和愤怒。

  “很抱歉……先生。”他退后一步,小心翼翼地说,但并不掩饰轻蔑,“假如我打扰了您,请您原谅,我立刻就走。”

  “你倒是很傲慢,是吗?”他慢吞吞地拍拍手,咧开嘴角,“假如你不是这种态度,我本来很想邀请你加入我们的游戏的。”

  莱涅几乎气得发抖,他从没有以这种方式被羞rǔ过,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就算您是有身分的贵族,也不应该在大主教的领地鬼混,并且随随便便地侮rǔ另一个人!”

  “哦,没错。不过您不认为,至少我在自己的领地里应该有此权利吗?”他说这话的时候便已经预备好了,饶有兴味地欣赏莱涅从疑惑到惊诧的转变。

  “阿尔布莱希特大主教……”他下意识地后退,不知所措。他听说过关于这位年轻大主教的传闻,他与qíng人们幽会的园宅建了一座又一座。那显赫的血统早已摆明,勃兰登堡家族的人即使身居最高教职,也注定不会表现出僧侣一丝一毫的安贫谦卑与洁身自好。他知道即使在如此qíng形下,自己也必须向这位德意志最尊贵的教士行礼,但是头一次,他的屈膝这么机械、滞缓,勉为其难。

  “你叫什么名字?”

  “海德堡的维尔纳·冯·莱涅。您谦卑的仆人。”他僵硬地回答。阿尔布莱希特摸着下巴,打量着他,谁也不清楚短短的时间内他从莱涅的身上看出了什么。在难堪的沉默里,莱涅努力自制着,克服不断涌上来的尴尬和厌恶,不过所能表现的恭敬也就到此为止。当他准备转身离开时,手腕却从后面被一把拽住。

  “别走呀,”阿尔布莱希特突兀地说,眼中的笑意刺痛着他,“留下来,你会一辈子感谢我的。”

  莱涅狠狠一甩胳膊,带起一阵风,头也不回地走开,几乎是逃离他的视线。这时他听到身后一连串的嗤笑灌进他的耳朵。

  美因茨大主教的想法难以捉摸。亚瑟从未与他谋面,不过当目睹过大主教宫廷的访问学者们时,这样的疑问油然而生。他为了筹集自己巨额的授职费,点头允诺罗马在他的领地销售赎罪券,又招徕和供养着一群学者可以自由地歌颂和嘲讽自己,就连胡滕也撰写过赞颂他“睿智、心胸开阔”的短诗;同时,从这些人当中甚至诞生了反抗他本人的bào乱分子,而他还默许他们的存在。亚瑟经过高敞的走廊时曾经瞥了一眼他的画像。那是卢卡斯·克拉纳赫的特意之作,画框中的阿尔布莱希特·冯·勃兰登堡身穿符合他身份的红袍,双手合拢摆出一个虔诚的姿势,但明显流露的傲慢却在拒绝他与观者的眼神jiāo流。同时那也绝不是属于僧侣的眼睛。

  他走出大门,正是正午时分,喷泉的水花反she着金灿灿的阳光,照得他眯起了眼睛。不过他一下子就在远处的橡树下面发现了莱涅,抱着双膝坐在糙地上面。等走近时,他才发现他斜靠在树gān上,一直闭着眼,仿佛是在午睡。几束光线透过繁茂的枝叶,调和着他脸庞上的yīn影。一瞬间,亚瑟有些迟疑,这模样令他回想起,似乎也有那么一个明媚的午后,他就像现在这样静止着,头发和皮肤都被染成了柔和的蜂蜜色,而某种东西颤栗着,触动了他的内心。不过同时这个人仍旧那么敏感,糙地的沙沙声立刻使他睁开了眼睛。

  “结束了?”莱涅扬起下巴,脑袋靠着树gān,微微眯起眼睛望着他。在他的视野里,亚瑟的暗色衣摆在逆光中飘动着,就像一只收拢双翅的鹰隼。“又有多少人被你的见识和魅力倾倒?”

  亚瑟歪歪头。莱涅的问候很平静,但听上去古怪又戏谑。“你睡糊涂啦?”他挨近他,走到清凉的树荫下面去躺下来,很自然地头枕着莱涅的腿,“我不喜欢他们。只是忍不住才开口的。如果说有什么特殊的感受,我仅仅是对美因茨大主教这个人产生一丝好奇。他如何能允许替罗马销售赎罪券,来抵偿自己惊人的授职费,又能同时招徕如此多的学者,并允许他们在自己的宫廷里毫无顾忌地讽刺自己。难道他自己的生活也充斥了如此多的矛盾?”

  “别再提美因茨大主教了!”莱涅突然生硬地打断他。

  “怎么了?”

  莱涅不安地扭动一下膝盖,亚瑟向上望去,却看到他在笑,不停地摇头,夹杂着一阵阵叹息:“亚瑟——我们什么时候才不会那样天真呀。”

  他咀嚼着这句话的涵义。“我不知道怎样才算是天真。”最后他说,“但是我能肯定,天真有时可以成为最qiáng大的力量。”

  “也可以成为借口和陷阱。”莱涅低下头,在逆光下眼珠变成了幽暗的绿色,“今天——或许我明白了为何你会那么想。我们中间有人在耐心地、悠然自在地享受着自我毁灭。但是我仍然不认为你的做法是唯一的出路。”

  一缕发丝从他的肩头滑落,垂到亚瑟的脸上。他伸手把它攥在掌心里,慢慢地捻弄着。他手心的灼伤愈合了,留下淡红色的印记,即使他不愿意,那个寒冷的夜晚并非不着痕迹。不过他也并非时刻都能那么坦白,即使对方是跟他分享过秘密的人。他很随意地把双手搁在胸膛上,jiāo叉起双腿,在斑驳的光影里闭上了眼睛,喃喃地说:“我明白的。这样也不要紧。不过我相信你。”莱涅嘴唇翕动着,好几次yù言又止。许久,他才低低地重新开口。

  “相信?这是什么意思?你在用这种方式禁止我……背叛你吗?”

  亚瑟坐起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最后他笑了笑,捋起他的头发,让他挨近自己的脸,说:“我认为你不会背叛我。就算所有人都背叛我,你也不会这么做。”

  他的语气肯定而自信。在那一瞬间,莱涅哑口无言,而所思忖的仅仅是:古往今来一切仁慈的bào君,在作出宣判的时刻,或许都是这样的神qíng。

  第七章

  那时候,世界还不知道它将要面临怎样的变革。无数星辰似的人物,在变革中陨落或者被歪曲;也有某些毫不起眼的、战战兢兢的小人物,不知不觉中便被无形的力量推到汹涌时代的làng尖。修建一座壮丽恢宏的、令万世景仰的教堂有何不妥呢?竭力履行自己的职责和保住自己的职位,这样的愿望有何过分呢?但是在1517年这个巨大的十字路口上,一切都变得bào烈而失控。

  “亚瑟,你已经看到美因茨的qíng形了,虽然大主教看似温和,他默许的罗马使节可绝不是善辈。他们宣道的下一站就是海德堡。假如你要做什么,别在他们眼皮底下行动。一旦他们有任何不测,阿尔布莱希特就会亲自介入。到时任何一个大主教或者选帝侯,手段都将是一致的。”

  胡滕的这番忧心忡忡的告诫并未对亚瑟产生实质xing的影响。这如何能叫人忍受呢?他跪在黑暗里,愤愤不平地思忖道。这时那边的声音又响起来:“……你怎么不说话?”

  意大利人cao着微微打卷的拉丁语,有些不耐烦地问。

  “你对你的罪难以启齿么?”

  没有应答。他狐疑地侧头望了望,只能看见隔板后面模糊的人影,像一座铸铁的雕像般沉默。

  “你不愿向我坦白么?你不希望自己的罪被天主宽赦么?你要清楚,只有向我……”

  “够了——!!!”

  礼拜堂的长凳上坐满了学生,许多人紧皱眉头,缄口不言,偌大的空间充满了压抑的静肃和沉默。角落里几间样式特殊的隔间门时不时地开开关关。一周前,三名罗马神父从美因茨大主教府抵达海德堡。他们都经过训练,拥有动听的嗓音和激qíng澎湃的演说,带着镶金边的募捐箱子,和印有教皇通谕的赎罪券,向人们渲染炼狱的苦难。“祈祷,但拿出点实际行动来吧!”他们说,“你的亲人正在向天主呼救,离天国之门明明只有那么一线距离,他们对自己的沉沦却无能为力,而使天主怜悯拯救他们的希望,正掌握在你们这些活人手中!”

  但是响应他们、奉献金钱的人数少得大大出乎预料,并且他们遭受了指责和奚落;尤其当听说那些傲慢的青年居然是神学生以后,他们抱怨说,海德堡人的心像石头一样硬。他们的虔信在哪里?他们的忠诚在哪里?牧养他们的司铎都在gān什么?他们访问神学院的时候,直截了当地向阿德勒院长这样尖锐地质问,弄得后者尴尬无言。接着他们提出要听取所有学生的告解,“好好医治一下他们灵魂里的顽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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