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灰_Dome【完结+番外】(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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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男孩显然并不明白,双手向前伸着,那姿势显然是在恳求一个祝福。

  “不行。”他说,伸出右手,没有戒指,什么也没有,冷飕飕的风在指尖掠过。在沉默中,他转身离开了他们,双脚在粗砺的地面上蹭着,好像在忍受极大的、无形的痛苦。在没人看得见他的地方,他伏在冰冷的石垛上,把脸埋在双手里。

  这时yīn沉的天空又下起雪来。

  一张纸从灰沉沉的天空飘下,落在脚前。一张油印的纸,沾满灰尘。他捡起来,标题的印刷字已经模糊不清了,就像一只手抹去了它们,只能依稀辨认出“法维拉”,“遗书”,“凶手”几个字,而正文却很清楚,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假如我看不到这结局,就由你来看;假如你也看不到,就由世界来看。但是记住,我必再来。

  圣母教堂广场上挤满了人,声làng有规律地此起彼伏,一cháo接一cháo。起先他迟疑了一下:他没见过,或者说,很久以来都没见过这样的景象;炽烈,而绝不失控,有条不紊,就像一艘庞大的舰船疾速漫过视野,压倒般地向头顶驶来。直到他看清,高高在上,俯瞰人群的是阿尔伯特·汉莱因。“这就是那些凶手的嘴脸!”他在说,“法维拉就是这么死的!”

  这句尖厉的话仿佛有形体,他看见了它背后的东西;一群老鹰在死尸头上盘旋,聚集。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一个声音就毫无预兆地从舌头上滚过。

  “假先知!”

  阿尔伯特停了下来,他听见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即使混在人群的喧闹中,也绝不会认错的声音。

  人们突然一下子安静了。起先那个迎面走来的身影在雪幕中很模糊,但就像致命的魔力般,他每前进一步,人群便怔怔地,一声不响地从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阿尔伯特站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亚瑟一步步来到他跟前。世界突然变得如此寂静,只剩下他俩在大雪中沉默地对视。

  “这出闹剧该演完了。”亚瑟盯着他说,“阿尔伯特·汉莱因,我没想到你会愚蠢到这个地步。只要我还活着,就别抬出法维拉这个名字,你承担不了代价。”

  阿尔伯特没有感觉到寒冷。相反,一瞬间,他感觉到火舌从地底下bī真地窜上来,吞噬他的全身。但是法维拉这名字让他迅速恢复了理智。继而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你是谁?”他问,“为什么到这儿来?”

  显然这种反问让亚瑟措手不及,他愣了愣。阿尔伯特呼出一口气。“为什么冒充法维拉这个名字?去过美因茨的代表都作了证,说他已经死了;你呢?你的证人在哪里?凭什么说你自己是法维拉?你到底想得到什么?至于你,我知道你;你向来是个懦夫,投机分子,到处招摇撞骗,最终一事无成,难道不是吗?”他鄙夷地看着亚瑟,厉声喝道,“骗子!”

  这个词像一道雷,在所有人头顶上轰鸣着滚过。亚瑟瞪大眼睛,他听见身边的人在窃窃私语,渐渐汇成了某种含义不明的咆哮,声嘶力竭,而他一个字也听不懂。事实是广场上一片死寂。在他眼中,周围人的脸似乎都罩上了一层壳,既没在憎恶也没在犹豫,像是正远远地看着一出qíng节平淡的圣迹剧,因为离舞台太远而不必付出过多关切。

  他发起抖来,“无耻!”他冲他们大吼大叫,“我还活着!你在欺骗他们!”

  “你喊什么?”阿尔伯特微微一笑,向身后抬起手,“当心点儿,你知道在这个城市撒谎跟蛊惑人群是什么罪吗?”

  突然笑容在他嘴边消失了。亚瑟背后的教堂钟楼上,黑dòngdòng的铜钟下面,伸出来一支闪闪发光的箭头,跟它的主人一样令人不寒而栗。他看不见那人隐藏在兜帽下的脸,但他知道那是谁。莉狄亚·瓦尔维在他们头顶上稳稳地拉满了弓,正对着阿尔伯特,褐色的眼睛闪着冷冽的光。除了他自己,没有第二个人看见。他的手在空中滞住了。

  他很清楚,现在任何一个轻率的举动,她都会让他一箭毙命。他的肩膀垮了下来,谨慎地换了一个站姿。可惜,女孩,你大概估计错了,我并不怕死,就算死在他前头也无所谓。但是你最好不要这么gān,为了你那个亚瑟。

  “离开埃默巴赫。”阿尔伯特低声说,“如果你继续呆下去,就要上绞架。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走吧。”然后他转身对人群宣布,“结束了!回家去吧!记得锁上门,别让邪恶在夜里趁虚而入!”

  人们迟疑着,但是沉默地从亚瑟身边走过,离他远远的,仿佛在躲避什么不祥的瘟疫。阿尔伯特最后瞥了一眼他僵直的背影。你明白吗,亚瑟?这里除了少数人,谁认得你的脸?谁知道法维拉还有一个普通人的名字叫亚瑟·卡尔洛夫?如今你回来又有什么用?

  可惜我没机会问你了——你喜欢这城市吗?跟你脑海中搭建的那个相比如何呢?我替你把这梦想实现了。不同的是你的上帝之城里空无一人,仅有的也只是像你那样的宠儿,那怎么能叫公平?而我,看,我把它塞满了人,成千上万,满心欢喜的纯洁的人——这就是我胜过你的筹码。

  他呆呆地站在原处,直到广场上一人也不剩。雪片落在他身上,又融化成水。他似乎对此毫无感觉。

  “上帝……上帝,”他翕动着嘴唇似乎想这样叫,但是每次都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他用力卡住了自己的喉咙,难以置信。他叫不出这名字来。他失去了叫喊这名字的力量。

  圣母教堂的外墙千疮百孔,所有偶像崇拜嫌疑的的雕饰全被切削下来,像一张满是疤痕的脸,五官都残缺不全。他在墓碑的丛林间磕磕绊绊地走着,直到尽头,一下子就看见了那里站着的人。是的,他总是站在那里,一直站在那里,像一个雕像,肩上落满了雪,和死者站在一起;不,当他站在那儿的时候,这个地方就再也没有生或死的界限了。不可消灭的谴责,折磨,渴求,狂喜,在哪里都一样,像岩浆一样永远地喷涌着。他几乎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向他伸出手去。

  莱涅转过头,脸孔显得很憔悴,而看到他时就更加惊恐。亚瑟走近时,他禁不住向后退,举起手挡在面前,觉得自己会被他狠狠甩一耳光。亚瑟还没意识到,那是他看见自己的模样所致。那简直完全是个疯子。

  “你——”他刚吐出一个字,就被亚瑟掀在石墙上,藤蔓的枯枝发出簇簇断裂的声音,刮刺着他们的脸和头发。他的胳膊勒着他,他想挪动身体但是动弹不得。“这回连你也要抛弃我吗?”他绝望地吼道,“吻我吧,我快要死了!”

  他毫无预兆地把他按倒,拉扯他的袍子,就紧贴着地上粗糙的、发黑的墓石。彻骨的冰冷让他一下子被恐惧攫住了。他骇得大叫起来,使劲推搡他:“住手,你疯了吗?在这里?!”

  “维尔纳……”他用力抓住莱涅的胳膊,手指痉挛,大睁着眼睛望着他们四周荒野似的黑暗,“我喊不出来……再也喊不出来了——他的名字……”

  莱涅抱着他,呆呆地望着他们脚下的土地,似乎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你终于……你终于到这一步了……”他喃喃着,突然仰面吼道,“够了!结束吧!法维拉!够了!不要再折磨他了!”

  这让亚瑟浑身一震。莱涅歇斯底里地叫着,用仅能活动的双手摇撼他的身体,就好像它是一个附在他体内的鬼魂,他要竭尽所能,把它赶出来。他们身上蹭得满是泥土,样子都láng狈不堪。他仰着头,雪片不断地落在他发抖的嘴唇上,融化成冰冷的水,把他们所有的声音,全都吞噬进灰色的混沌里去了。

  第十章

  街道上空空dàngdàng,离天明还很早,一点蒙蒙亮的光映在街边堆积的残雪上。阿尔伯特裹紧了外套往回走。当他拐到住所的那条街上时,远远就看见了那个蜷缩在大门口的影子。起初他很恼火,埃默巴赫界上早就没有什么乞丐和流làng者了:无家可归者有收容所,残废者有救济院,有手有脚的必须劳动得食;那么谁还需要在寒冷的冬夜躺在街上?接着,一丝不安的yīn影渐渐袭上他的脑海。这个人僵直地蜷在那里,姿势很诡异,对别人的接近毫无反应。但他的确不是尸体,的确还活着,从喉咙里还传来阵阵回音。

  “兄弟,”阿尔伯特走上前去,扳过他的肩,“你呆在这里会……”

  那人的脸让他呆住了。他看见一张发黑的脸,五官被疮疱完全毁了,从无法闭上的嘴里,传出阵阵腐烂的恶臭和拼死挣扎的呻吟,听上去就像沸腾的深沼。他没有盯着阿尔伯特,他的眼睛已经没有视力了,但是身上的每个疮疱都像是眼睛,在死死盯着他,好像要牢记住他的面孔。

  阿尔伯特倒抽了一口气,丢下这个人,跌跌撞撞地冲进门,把自己关在房里。四周围很静,他呼吸急促,带着粗重的鼻息,他突然骇得屏住气,一瞬间,他以为这屋子里有第二个人的声响。什么也没有。他摸索着坐在了椅子上,冷汗涔涔。他这么摊着四肢坐了很久,才奔向水罐,拼命地搓洗双手。

  “……那时候,我无法接近他,”莉狄亚蜷在毛毯里,靠着炉火,仍然止不住地打哆嗦,“即使当人群散尽,他独自一人站在广场上的时候……我只能看见他的背影。我甚至害怕他会把身体转过来,让我看见他的脸。我救了他什么?救了他的xing命吗?为什么我一点也没有这个感觉?”

  兰德克默默地把手搭在她肩上,好一会儿才止住她神经质的颤抖。等她的呼吸变得匀稳,他俯下身握住她的双臂,看着她的眼睛说:“会结束的。我保证。”

  她看着他走出去,用手抹抹眼睛。“我要是像你这么自信就好了。”她喃喃说。

  兰德克慢慢地接近里面那扇半掩着的门,一道光晕从门fèng透出来,带着火光的颤动,一直延伸到他脚下。他迟疑了半天,才下决心推开门。

  他看见了一幅难以言喻的画面。这让他想起了曾经见过的某幅祭坛画。人们把死去的圣子从十字架上放下来,深爱他的人把他沉重的,但似乎依然埋藏着生命的身体抱在怀里。他们两个人坐在炉火边,神qíng都很疲惫。亚瑟展开身体半躺在地上,莱涅一只胳膊环绕着他的头,他整个上半身都靠在他身上,闭着眼睑,睡意朦胧,脸颊毫无血色。他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像个病人。莱涅的浅色头发在额前垂成一缕缕,遮住了他紧盯着火焰的眼睛。炉火在他眼底反she着微小的亮光。兰德克进来时他只是瞥了他一眼,一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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