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真的这样做了。孩子刚长大一点,他们就把他送进修道院。分别的日子快到了,孩子支吾了好久,才小声说:“爸爸妈妈,我爱你们,我不想和你们分开。”
“我们也爱你,孩子。神也爱你。还记得你是怎样被他救活的吗?”
“我不记得,但我知道……”
“你知道,我们发过誓,孩子。别忘了你的生命是上帝拯救过来的呀。你爱他吗?我们的好上帝?”
“我爱……”
这对话就是这样。孩子不想离开父母,因为他爱父母。父母要履行一个爱的诺言,而这爱的诺言是分别。他不敢大声地表示反对,因为他真的觉得,这样做的自己是有罪的。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终于把这想法说了出来,是他对他们大吼:
“你们发誓的时候,想到我了吗?这祈祷不是你们和上帝两方的契约,而是预定了我的一生!”
他说完了这句话,便冲出去在角落哭了。他知道,刚才冲木讷憔悴的他们吼叫的自己是多么丑陋。亚当指责夏娃的时候也是这副脸孔。该隐若无其事地说“我不知道”的时候也是这副脸孔。但是他不能撒谎,他不能接受这件事,就算所有人微笑着说“你是蒙恩宠的!”,他也不能接受!
他惊醒了,醒来时仍然是泪流满面的。他从chuáng上爬起来,踮着脚,把受难像从chuáng头摘下来。那是祖上留下的、陈旧斑驳的苦像十字架。他一边哭,一边用衣袖抹去它的灰尘,泪水不断地落在耶稣的伤痕上。
“上帝,我想告诉你,我也是爱你的,真的爱你,我不想因为任何事远离你。所以请你也不要叫我离开爸爸妈妈,好吗?”
他噙住泪水,拼命地想,自己有什么东西可以献给神的。可是他发现,没有什么代价,是他能够不离开父母而付得出来的!他连立约的资格都没有。
他真正地绝望地哭了,在昏沉和眼泪之间捱到天亮该启程上路的时候,他一直紧握着那个十字架。
他孤孤单单地生活在修道院里。起初的日子,他总是反复做一个梦,在白色的殿堂里,很多的人面带微笑,神采奕奕,从他身边走过去,小小的他只能仰望他们,最后他们长出了翅膀飞升起来,飞到天顶的荣光中去。他也想跟上他们,可他的身体虽小,却无论如何也飞不起来。所有幸福的人都不见踪影了。只有他自己,匍匐在浑浊的灰尘里,看不见别的,只有许多黑影,窃窃私语,密密匝匝地缠绕上来。
他总是惊醒过来,然后总是将那个十字架抱在怀里,失声痛哭。
直到有一天,他听说他的父母也自愿放弃世俗的一切,分别进了不同的修道院。
原来如此。他长吁一口气。他已经明白了一件事qíng:如果你尽心尽意地立约,那么誓约的代价是穷尽一生也偿还不完的。
那时候,他记得自己反而没有多大的触动。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如果终日忧愁、以泪洗面,是活不下去的,无论他是不是小孩子都一样。他已经慢慢地学会了爱上分离。分离何尝不是一种爱呢?
使他皱眉的是,自己一时走神,忘了刚刚把厚重的《教会法汇编》读到哪里。
只是从那天起,他不再做那个梦了。
莱涅转过头,又看了看亚瑟。后者的眼神里,带着些许苦涩。
他笑了笑。“亚瑟,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我房间的那一晚吗?”
一个树叶沙沙作响的夜晚。一个属于将残灯火的夜晚。一个互相试探的夜晚。
“那个夜晚很安静。……我似乎说了很多话。”
“安静的是表面。你说的话,头一次教我愣住。我在听,同时又走神了。我不禁去想象,这个男人孩提时代的模样。”
“哦,原来是这样吗?”亚瑟有点忍俊不禁,“我是什么样的孩子?”
莱涅望着他,目光似乎又透过他,在空气中分散开去。“我想象,这个孩子坐在长满青糙的水边。他伸出手,就有鸽子落在指尖。他能驱使鸟shòu,听得懂树木的语言。他到殿堂中去,言谈令大人们啧啧称奇。他坐在高高的座位上望着他们,怜悯的目光中藏着残酷。他任意远游,纵使母亲也留不住他。”
亚瑟垂下了眼睛。“你说的不是我,维尔纳。”
“我也知道。可当时在我眼里,你就是这样。”他叹着气。
“后来,认识你越多,那个遗忘很久的梦,就越加鲜明起来。最后有一天,我看见那些飞到天上去的人中,有一个翅膀最大最美的人回过头来,冷嘲地望着我,那就是你的脸。我头一次如此地想够着你。你那么轻盈,你们都那么轻盈……可是对于那神秘的飞翔来说,我的身体却太沉重了。”
莱涅终于离开了炉边,坐在亚瑟身旁。“我突然明白了,尽管我曾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献给神……可是如今,神已经来敲过我的门了。”
亚瑟伸出手去,将他搂在怀中。他低低地继续:“所以,亚瑟,我看到你那副样子,我心底涌上来的,是恐惧。是对我不能理解也不想理解的东西的恐惧。我与上帝的距离并不紧密,亚瑟。但如果你比我离他更近,我会受不了的。”
亚瑟苦笑出来:“那么,你不担心魔鬼把我夺走吗?”
“胜过魔鬼,也许我还有这个可能……”莱涅睁大眼睛,紧紧抱住他,“但是胜过神,亚瑟,胜过神,这怎么可能呢?关于争夺你,我无法跟他做这个较量……”
二
夜深了。壁炉的火苗噼啪作响。温暖的躯体相互紧靠着。在朦胧的视野里,他隐约看得见近在咫尺的模糊面孔;梦境带着古老的思绪袭上脑海。他的嘴唇微微颤动,念着什么,讲着什么。
很久以前的加利利,在沙漠里,在旷野里,在山谷里,有很多苦修者。有一个在旷野里呆了二十年的苦修者,名叫约书亚,决定开始他一生中第六十九次禁食。这一天,他发现旷野里新来了一个人。他见过很多苦修者,于是一眼就认定,这是一个最没有耐心、最软弱的苦修者,年纪不大,眼睛里没有忍饥挨饿的坚毅和决心。除此之外,他就没有任何东西吸引约书亚的注意了。
一连十天过去了。旷野非常寂静,无论什么声音,在寂静中都如此清晰。约书亚匍匐在地,额头擦着砂石,把先知以西结、耶利米、以利亚全部默诵一遍。苦修者彼此不jiāo谈,甚至眼神jiāo流也没有。他有时会瞥见那个人,侧对着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绞扭双手,差不多跟旁边枯萎的无花果树一样,显得非常落魄。他从来不走动,不开口,连嘴唇的翕动都没有。约书亚以为他睡着了或是死了,仔细一看,他瞪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脚下。
又是十天过去了,约书亚终于忍不住了,他问那个人说:“兄弟,你究竟在这里gān什么?”
在约书亚的眼里,那人呆愣愣地抬起头,用很重的嘶哑口音回答:“我在等他。”
约书亚问他等谁,怎么知道等的人会来,他都一概摇头不语。
第三十天以后,约书亚开始怕这个人了。他已经知道他不是一般的苦修者。他不再念大小先知的经书,而是整日整夜地望着他。约书亚清楚,自我折磨得久了,总会看到一些幻觉。他感到自己正在起幻觉。
这次禁食的幻觉来得比以前早些。在他的幻觉里,那个人的身形越来越矫健,容貌越来越美丽,闪耀着光泽,身上的破麻布衣洁白如雪。约书亚以前也见过很多幻觉:山谷变成翻滚的血海,金色的闪电从地底蜿蜒上来,万军在空中对垒,嘶嘶蛇鸣和凄厉哀哭混在一起。开始他几度狂喜:异象是神谕的先兆呀。但那不是神谕,单单只是幻象。他等了很久,可每每最后是苦涩的雨水渗进唇里,把失去知觉的他唤醒。于是他知道,自己又失败了。
所以这一次,他几次揉着肿胀的眼睛,想把关于这个人的幻觉抹去。可是没用。他仍旧坐在石头上,面颊光洁,嘴唇鲜红,不时喃喃着。他不是喁喁细语,他的声音灌进约书亚的耳朵里,简直像泄了洪的河水一样没完没了。可是他一句话也听不懂。
约书亚的心痛苦得像有人用斧子在砍。他想起来自己努力遗忘的一切。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头发还润泽黑亮的时候,有一天他听见圣殿里传出高低起伏的喧哗声。他好奇地放下羊皮经卷,掀开帘子去看。他看见了什么?一个男孩,肩头落着鸽子,坐在座位上双脚甚至都够不着地面,但那些严厉的拉比围着他,居然颤抖着花白的胡须在向他欠身。
“生他的女人真正有福气,不然她就是和魔鬼生出的他。”大祭司拍着约书亚的肩,教他吓了一跳,“他比十个律法经师还要有智慧。如果他长大来主持祭祀,以色列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约书亚的心重重一沉。这时他看见一个女人,掩着面纱,匆匆忙忙地跑进来,把座位上的孩子拉起来。“我们找不着你,真的快要急疯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孩子,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们?”
男孩漠然地说:“你们有什么好着急的?我不应该待在我父的家里吗?”
他总算被母亲牵走了。他的步伐甚至还不稳,甚至像发育迟缓的孩子一样磕磕绊绊。他深黑色的眸子偶然向这里一扫,约书亚浑身一震,像被烫伤似的。
一瞬间,仿佛是某种东西轰然倒塌一般。
最后,约书亚终于忍受不了,踉跄着走到那年轻的苦修者跟前。“你可以听我说吗?”他想把手放在他肩上,“如果你是真的,就开口和我说话,告诉我一切;如果你是假的,我求你走开吧。”
他把耳朵附到那人唇边。然后,他听见了那个久违的漠然声音。
“撒旦退去吧!因为经上记着,不可试探主你的神。”
……
年轻的苦修者感到自己的唇边淌进几滴水。他睁开眼睛,看见约书亚半跪在自己的脚前。
“你清醒了?”约书亚把水囊收回怀里。他的眼睛肿胀,充满血丝,嗓音很沙哑,像是一连几天大哭大叫的结果,“差不多得了,兄弟。你禁食了四十天也够多了。第四十天你晕过去了,你记得吗?”
年轻人揉揉额头:“我记得。”
“你等的人来过了吗?”
他黑色眸子的深处一闪。“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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