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山屈起一条腿,将手搭在上头,掸了掸灰尘:“我老家在河内,只是从军之后,每年中秋都在驻地度过,很久没回去了。”说罢轻叹一声:“已经不记得老家什么样子。说想也想,说不想也不想。”
顾柔道:“您可以在京城置办田宅,将家人接过来居住啊。”
他微笑摇了摇头。他始终不治产业,从军中获得所有的私人俸禄和赏赐,都用于安葬死去的士兵,抚养他们的遗孤。“他们在河内很好,我的家族比较大,在当地有些影响,不会随意动迁。”
顾柔想起来了,听田秀才说起过,冷家在河内名门世家,深有威望。
“原来如此。话是这样讲没错,不过朝廷有法令,像您这样的军官,可以将妻子儿女带到京城来,凭官职领取宅子和职田;就像阿军侯那样,他带着他阿妹,不就在洛阳领了职田和大宅么,您要是要是不领,岂不是亏大了……”
“顾柔,”他突然打断她的话,转而凝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没有妻子儿女。我没婚娶。”
“……哦。”顾柔没话说了。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像是两道火焰在无声又悄寂地燃烧,令湖水远方雪山上chuī来的寒风都变得炽热。那种异样的波动侵蚀着身体,令顾柔感觉手脚麻木,有些不知所措。
她呆了一会儿,脸色异常尴尬:
“这,这不打紧,以后总会……总会有的。”
她慌忙错开了他的目光。这定然又是因为她说错话了,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了——冷司马都二十八了,连子女都没有,甚至还没婚娶,这定然是他觉得丢脸的一件事,自己怎么就那么口无遮拦,把这短给揭开来了呢?
见她尴尬受惊的表qíng,他将头转了开去,轻轻“嗯”了一声。
顾柔看他没发怒,心道还好,暗忖以后跟他说话可不能如此肆无忌惮,这时候突然听见旁边传来一声轻蔑的嗤笑。
是沈砚真。顾柔看她醒了,站起来问:“你笑什么。”
“我没笑。”沈砚真从竹排上爬起来,望一眼头顶的月亮已至中天。她取一丝帕,伸展手臂平举,拈着一角令它随风而飘,只见丝帕往西北朝向翩然yù飞。
沈砚真道:“可以上船了。”
顾柔jīng神一振。
三人合力将竹排推下水。冷山立在船尾摇橹,沈砚真坐在船中指引方向,顾柔蹲在船头观望水面qíng况,竹排顺流轻快前行。
冷山按照沈砚真所指路线划去,只觉得摇橹并不费力,才晓得这山谷地形奇特,导致夜里常常chuī起东南风,水流随之改变,于是带着船的方向也不同。
这水一定是活的,一定还有河流通向外界。他想着,突然有些后悔方才没有在登船的地点做个标记。这忽然改变的水流流向,后面的阿至罗他们定然弄不清楚,就无法跟上。
如此一来,他和顾柔两人,可算是真正的孤军深入了。
思及此处,冷山看沈砚真的眼睛又冷厉了几分,他甚至有些怀疑,沈砚真故意借此甩开他们三人身后追踪保护的部队。
感觉到冷山目光的沈砚真,这时回过头也看着他,目光透着几许悠然和讥诮,又似有一丝悲哀。
她对前面的顾柔道:“看好方向,一路朝西。”顾柔的应答声传来:“知道了。”
沈砚真说罢,稍稍起身,将袖中丝帕取出,递给冷山:“擦擦汗吧。”
冷山正摇橹,他不接。沈砚真道:“此刻咱们是顺流,你便是不划也能到,只是慢些。”冷山道:“你只剩下七天的命,难道便不想尽快抵达药王谷?”
沈砚真复又收起丝帕,施施然道:“我是很怕死,因为我一想到我死了,便再也见不到他,心里难过得紧。”
她这么说,倒令冷山侧耳仔细去听她后面的话。他琢磨着沈砚真口中的这个男人有可能是谁。
便听她压低了声音道:“我爱我师父,为了他,甘愿九死而不悔。”
冷山微诧,一是为这突如其来的剖白,二是他怀疑:都这会了,大家都在湖上,她突然跟他说这些gān甚么?
沈砚真叹了口气,稍稍放大了声音:“你知道么,我很同qíng你。”
冷山只觉得可笑:“你,同qíng我?”“是的。”
沈砚真转过头来,再次盯着他,眼神里忽然掠出一丝快意,要笑不笑地道:“因为你和我一样可怜又可悲,注定得不到所爱之人。”
他目光一凛,不无讥诮道:“你确定你在说我?”
沈砚真微讶地看着他,忽而,她低下头,转为轻轻的笑声,渐渐地越笑越激动,连肩膀都随之颤抖起来。她摇了摇头,叹气:“原来连你自己也不晓得。”
她的作态让冷山感到厌恶,更有一丝忧虑。沈砚真喜欢顾之问,那便意味着,她极有可能牺牲自己的xing命,出卖他和顾柔,来保全顾之问。
他得更加看紧沈砚真一些了,免得她耍什么花招。他严厉了声色,问道:“还有多久到药王谷?”
沈砚真道:“天亮了就能到。”她看他的眼神依旧那么微妙,笑容里,掺杂了愉悦和痛苦,恶意和同qíng,种种复杂qíng绪糅合在一起。
冷山有一丝疑惑,沈砚真说他和她一样,这里也不过就他们三人了……难道,她在说顾柔?
沈砚真的意思是,他喜欢顾柔?
一念及此,他摇橹的节奏忽然一滞,似是有些不敢相信地越过沈砚真,望向船头的顾柔。
不可能!他立刻压住了这个念头,这太荒谬了,顾柔对他而言,是朋友,也是下属,如常与一般——他怎么会对自己的下属动那种心思?他立刻挥开了杂念。
船继续前行,月光下只剩摇橹声。
……
沈砚真说得没错,天快亮的时候,经过后半夜的行船,竹排缓缓近岸。
随着行船一路向西,地势逐渐狭隘,终于在西边一处进入河道。
水上雾气弥漫,那河道两岸山峰对峙,千丈绝崖,只留头顶的一线天,从fèng隙中投入朦胧又璀璨的金色曙光。
天亮了,顾柔立在船头观察四周环境——
倘若说,进入药王谷的道路只此一条的话,那显然太利于防守方了。就凭着两岸的天险地形,只要把住上面的悬崖隘口,落石引火,便能够轻易将下面的行船置于死地。
难怪连秋上都不需要派遣重兵把守。
顾柔对此感到忧虑,这条路她在脑海里暗暗地记下了,但更希望找到另一条路。
竹排出了一线天,之间两岸山林藤葛纠缠,林木幽深。虽是深秋,此处却绿意遍地,若不是水汽沁得衣衫湿冷,倒令人感觉正处在盛夏。
河道将群山一劈为二,穿过嶙峋怪石和层层密林,船又往前一段,天地陡然开阔起来。
两岸山峰向后退去,突然前方出现一片平坦谷地,顾柔只觉眼前豁然一亮。
白茶玉树,碧波紫藤。糙地上开满鲜花,林中虫鸣鸟唱。七彩颜色和湖光山水jiāo相辉映,有一道炊烟从林中升起,掩映在浓郁的翠绿之中。那正是药王谷的所在。
三人下船,先拧gān衣服上饱蘸的露水湿气……
沿岸立着些岗哨,见有外人至此,立刻上来盘查。
这些均是宁王连秋上派遣来的戍卫。沈砚真出示腰牌:“是我,我回来了。”
那士兵认得沈砚真和冷山扮的路平安,便放行通过。
顾柔和冷山随着沈砚真一路走,只见那幽谷深处竹楼相连,形成一个小村寨。小寨沿河流铺开,在河流的收窄一处,架起一座六曲竹桥,那吊桥通向对岸的太公峰山脚,有不少流水侵蚀的dòngxué和瀑布分布其间。
引起她格外注意的是,这沿岸都摆着一些石头打造成的方形浅缸,里头分门别类铺着各色药材,有石杵在其中碾捣。而这些石杵均非人力推动,而是依靠河对岸正在轮转的三架大水车。
顾柔朝对岸望去,只见dòng口附近,有一道湍急瀑布垂挂落入河中,推动着层楼高的水车吱吱呀呀摇转。便是这些水车的力量,带动那些捣药杵活动着。
她不晓得,原本此处还应该有更多弟子在搬送药材,如今谷中长期不炼药,却萧条了很多,只有河流两岸肃立的卫士数目不减。
顾柔还想再看一会儿,沈砚真催促道:“随我来。”
自打进入药王谷以来,沈砚真便显出一丝反常的紧绷,进入寨落后,沿途不时有弟子认出他们,冲着打招呼:“大师兄,二师姐回来了。”冷山从容回应,而沈砚真则仅是点头。
沈砚真将二人引入寨落中最高大的一座吊脚楼。
在此处,顾柔见到了前任药王谷谷主的遗孀,庄菁。
沈砚真恭拜道:“夫人,徒孙沈砚真,和大师兄一起将师父女儿带回了。”冷山也随之下拜。
屏风后头,闻声出来一妇人。顾柔见她粉雕玉琢,体态丰盈,虽然看得出趋近中年,但肌肤雪白,嘴唇殷红,又作中原人的曲裾打扮,在这淳朴隔绝的药王谷中,无疑是一位出众的美人。
庄氏抬眸,目光跳过沈砚真,从冷山脸上扫过。
那一瞬顾柔呼吸微紧,担心他假扮的路平安被识破。
然而庄氏很快移开目光,聚焦到顾柔身上。她面含微笑,浓妆的面容稍显俗艳,但同时,也qiáng烈地展示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成熟风韵:“想必这位姑子便是顾柔了。”连声音都透着勾魂摄魄的妩媚。
顾柔点了点头,毕恭毕敬作揖,道了声:“顾柔见过肖夫人。”
庄氏微微颦眉,脸上仍然含着风qíng的微笑:“莫要叫肖夫人,那个老狗骨头好不容易死了,莫要提到他的姓氏,再令我想起他作呕来。”顾柔微诧,乃知她所指为亡夫毒手药王肖秋雨。庄氏又道:“你便称呼我为夫人罢。”“是,夫人。”
顾柔心里琢磨,论辈分,这庄氏乃是沈砚真的师婆,怎的沈喊自己爹爹作师父,却喊她作夫人?
她又想起先前国师所言,这庄氏同爹爹有些千丝万缕的纠葛,心中便不大舒服。
她问道:“夫人,阿柔特地从洛阳来到此地,yù见我爹一面,不知他此刻人在何处,可否出来相见。”
庄氏道:“不急。他正忙于改制铁衣,将铁衣的时辰延长之法,这会儿没空见你。”笑容口吻虽然颇显得亲切,但言辞甚为qiáng硬,显出她在此间当家做主的身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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