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柔没否认,只对他道:“这次要出去久一些,阿姐怕你一个人在家应付不了,给你留了一些银钱,都是雍和钱庄的票据,压在你褥子底下——你长这么大了,回去自个收好,莫要忘记了。”
顾欢劝他道:“阿姐,如今咱们不缺钱,我也能靠着自己去结jiāo人,你就不要出去了。”他怕让人听见阿姐的身份,压低声音:“对了阿姐,季先生说有个机会能和太学里的棋士对弈,他推荐我去呢;若是我能好生表现,说不定是个机会。”
顾柔脸上浮起欣慰笑意:“那很好,你须得好好准备。你要的棋谱我买好了,都放在你屋的窗台上。”
顾欢点点头,看一眼顾柔,只见她梳着利落马尾髻,和显得有些苍白憔悴的脸色,心疼:“你看你jīng神头一点儿也不好,还出门——咱不去了。”
“顺手捞一票的小生意,帮人打听消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摆摊了,挣点快钱呗。”
听她这么说,顾欢稍稍放了心,上下打量她:“好吧,你注意着点,早去早回。什么时候回来?”
顾柔看着他微笑,忽而轻轻念叨:“阿欢。”
“嗯?”
“没什么,就想再看看你,”顾柔伸出手替他整了整肩膀衣裳的褶皱,“我阿弟都长这么大了,越来越有出息,做什么都像样子,不像你阿姐,做什么都没本事。”
顾欢瞪眼:“谁说的,你没本事哪来这么出息的弟弟。”在他背后,传来学堂徐徐的钟声,响了三下。顾欢道:“好了要上课了,我先走了阿姐。”
他一转身,往后跑的那个瞬间,顾柔觉得时光过得尤为缓慢。
好似和自己相依为命的那个小小少年,就在这一转身的时光里,忽然地抽高了个子,长齐了眉毛和须发,丰满了五官和轮廓,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记得东西在你褥子底下,别忘了!”顾柔冲着他背影喊。
顾欢没回头,大喇喇地背对她挥了挥手,一个敏捷的小跳,轻松越过学堂深红的木门槛,消失在门后。
……
顾柔把家里整整齐齐打扫了遍,收拾好包行李,她没什么可带的,就只装了一个包袱。她把家里所有大兴钱庄的票据都收起来,放在一个木盒里头,压在顾欢chuáng褥子下。
然后便出了门。
以前她刚回洛阳的时候,出入都会有白鸟营的探子跟踪——那是国师为了保护他,也是孟章为了保护国师而调查她;如今她和国师都已相互确认了心迹,国师不担心她离开自己,孟章知道顾柔的九尾身份也没什么好再调查的,于是便撤走了监视。
顾柔最后一站路,去了葫芦巷的沈砚真家里。
她原想跟沈姑娘相识一场,走之前总要告个别。可是沈砚真非要留她去参加今晚的祈福法会。
沈砚真道:“你我萍水之jiāo,下次相见不知是何时;权当是陪我这个朋友。今夜,我想为我远在天涯的师父祈福,了个心愿,你陪我去罢。”
她用了“朋友”这两个字,使得顾柔为之一动。
在顾柔内心中,自然也是极渴望朋友的。可是她自小那样的家境,为了生存而成为九尾,凡事不敢对人倾吐真心,先把自己隐藏起来,于是便显得有些自我封闭,从不主动结jiāo人。
可是和沈砚真的相处里,她却感到无比的轻松和舒服。沈砚真从不主动询问太多的东西,身世、背景……在她看来好似全无gān系,她从不深挖;她也不会因为顾及旁人的qíng绪,便打乱自己处事的步调——总是从容地,淡淡地,好像一切利害与她无关,看似有些冷漠,她却又始终陪伴在一旁,成为绝佳的倾听者。
沈砚真对顾柔提出来的要求,虽然从来都不是qiáng求,有种任君随意的潇洒。但是,比起其他人来,顾柔却更愿意也更希望能够满足她的要求。
傍晚,顾柔在沈砚真家吃了顿便饭,两人一同去永宁寺。
……
夜晚,永宁寺里人流如梭。
香众们早已在大雄宝殿外的广场上集结等候,维持秩序的和尚将香客分成两列,陆续排队进入大雄宝殿敬香。
因为永宁寺是洛阳有名的百年老寺,当地很多人前来敬拜,顾柔和沈砚真到的时候,广场上全是香客,进入大殿的队伍排得很长。
两人在广场中央的青铜炉鼎内上了三炷香,顾柔跟着沈砚真一起在殿外的蒲团上跪落。
“这一拜,礼敬佛;拜的时候,要心净无碍,”沈砚真以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在她身旁道,她的声音空灵而舒缓,仿佛山间的风徐徐chuī来,“佛,是佛陀的简称,是觉悟之人,大慈大悲之人。佛,无我利他,兼备福德与智慧。”
顾柔心念微动,但礼拜不宜分神,也未朝一旁的她看去,只静静听着。
“这一拜,礼敬法。”两人随着沈砚真轻若梦呓的声音,第二次下拜。“佛法无边,功德无量,罪灭恒沙,你知道它的意思吗。”
顾柔随着她的动作,步调一致地将额头触于地面,听见她说——
“拜佛,可以像灭除恒河沙子那那样消除许多的罪业,倘若你心中有罪,还是要做些忏悔礼拜才好。真实利益须向恭敬中求,有一分恭敬,即消一份罪业。”
顾柔双掌分开,额头平贴冰冷的地面,闭上了眼。
她想起了许多前罪。
她是父亲的女儿,这是一份深深烙印在血脉里的关联,如果一旦成为罪业,父亲的罪业也会加诸她身,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摆脱不了她是顾之言的女儿。这身份会如影随形,伴随她一生。
她挣扎在泥泞不堪的沼泽里无法自拔,还有什么资格去玷污他的清白。
她想起他家族祠堂中那上百尊巍巍凛凛,清高耸立的先祖牌位,写满了属于他的家族的功勋和辉煌——那里面一定也充满了他的祖辈的血汗和眼泪,用无数的牺牲换回;她以一袭戴罪之身,有何面目去面对那些在天上睁着眼睛的圣洁魂灵,将那骨ròu堆砌的崇高的大厦毁于一旦!
——如果佛祖真的有灵,就请不要让我背上这罪名罢,无论折寿多少年,无论遭受多少果报,也请给我一个再世为人的机会。
顾柔诚心祷告,泪湿蒲团。
她这一拜,耗时耽搁了些,沈砚真在旁等着她。
“第三拜,礼敬僧,”沈砚真轻声细语道,“拜过佛法僧三宝,断尽一切烦恼惑业;超脱苦海,到达彼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她的声音伴随着殿内僧众祥和清圣的梵唱,飘忽又空灵,似是从天际另一端徐徐传来。
两人一同缓缓起身,双手相合点于眉心,顶礼结束,完成了对佛的顶礼膜拜。
两人一同跨出门槛,走向外殿广场上的那棵百年老槐。树下有许多人在抛掷宝牒。
人们写上心愿,系着红绳,奋力抛掷,宝碟在空中划出弧线,纷纷落下,挂在那槐树茂密的枝桠上,深绿的树冠仿佛沐浴着一场此起彼伏的红雨。孩童们奔跑着向上抛掷,高度不够,忍不住喧哗,被长辈厉声呵斥,又噤了声儿。
每个来到这里的人——无论贫穷的,富有的,欢喜的,悲伤的;怀着不同的心愿,怀抱一样的虔诚。
沈砚真和她并肩驻足观看,良久,沈砚真问道:“你刚刚在大殿里,许了什么愿。”
顾柔看向她,只见沈砚真温婉素秀的眉峰微微挑起,眼神似乎沾染了那么一丝夜风的凉意。
心愿这回事,说出来不就不灵了么?顾柔垂眸不语,心头有些犹豫。
沈砚真微微一笑,望向那槐树上如同累累硕果的宝碟,眼神陷入回忆:“我方才许了个愿,你猜我许的什么愿。”顾柔道:“我猜不出。”
“我许愿,求佛祖保佑我心中所念之人能够平安顺遂。”
顾柔点点头。这个愿望,和她的很像。
“我还许了一个愿呢。”沈砚真笑着道。她去旁边的和尚那里要了一个宝牒,没有写字,走到槐树跟前,前后挪动尝试了一下距离,然后兜起手,用力向上一抛——
宝牒飞上了最高处的一根树枝,在夜色里悠悠地晃dàng。旁边一小孩羡慕朝她看一眼,据说宝牒抛得越高,心愿越容易实现。
沈砚真拍了拍手,回过神来,笑看着顾柔:“可是这个愿望,即使是佛祖,似乎也很难替我实现。所以,我才决定靠我自己。”
顾柔愣了愣,不明白她话中的含义。沈砚真走过来,很亲密地挽住她的手臂,顾柔莫名地感觉一凉,觉得她好似不同寻常了。沈砚真指着鱼贯而出的香众道:“他们要去放灯了,我们跟上罢。”
洛河河畔。
水面微风轻拂,夜色一点一滴变浓,而结队前来放灯的香客们却热qíng丝毫不减。人们将油纸扎成的荷花形灯盏拿出,往里面放上制好的泥爪,中间卡着灯芯,往灯里倒上菜油,一盏水灯便轻易地制成了。将之点上灯火放入河中,犹如黑夜中的一盏星火。
桥dòng底下还飘着一支小舟,有四名僧人坐于其上,演奏佛家乐曲,一边诵唱经文。
顾柔蹲在岸边看沈砚真点火放灯,火折子擦了几下都没有亮,沈砚真道:“可能受cháo了。”她往水面看去,只见几支小舟飘来,上面各有艄公,乃是专门供香客在水上放灯的灯船。沈砚真道:“咱们去河里放。”
等上小舟,摇橹声传来,伴着水声和乐曲甚是宁静。顾柔看沈砚真伸出素手,从水中捞出一盏漂过的河灯,借了火点燃自己的灯,两盏一起放归水面。船行得慢,水流得快,两盏灯很快漂远。
“这盏灯是为我师父而放,”沈砚真道,“他是天生的奇才,对于炼丹制药颇有心得造诣,可惜他的一番苦心不为世人所了解,只当他是钻营微末之技的怪人,对他敬而远之,他过得不顺。”
在大晋,虽然每一个人患病都少不得看大夫,可是大夫的地位却很低。
和风chuī来,沈砚真捋起发丝,幽幽叹气:“我师父一生孤苦,别无所依,就连他的子女也不理解他的苦心,将他弃若敝屣。”
顾柔道:“那他真是可怜。幸好他得你这个孝顺懂事的徒弟。”
沈砚真摇头:“不过他的子女,倒也不是不孝顺懂事,只是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尚且活在认间罢了。”
顾柔心中泛起奇怪的感觉,盯着她眼睛,问:“那为何不告诉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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