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寂的声音温文了下来:「迤山的民风淳朴,现在大家都好吧?阿狗怎么样?该娶媳妇了吧?沈金大伯呢?身体还好吧。」
阮阿牛忍不住又看了李寂一眼,李寂的眼睛很温柔。这种巨大的反差让阮阿牛感到害怕,然而那双很温柔的眼睛又让他忍不住的信任。阮阿牛的声音放低了:「阿狗已经娶媳妇了,孩子刚满月。大家都挺好的……沈大伯有的时候还叨念着您,说您怎么也不抽空来看看……」他的声音顿住了。
李寂沉默着,然后叹了口气:「若得空,我会过去一趟。」他唤了一声,周伯就走了进来,李寂说道:「给阮大人准备些京里特产吧。」然后朝阮阿牛说道,「托你带给乡亲们,就说我很想念他们。」
阮阿牛点了点头。
离别的时候,他忽然问李寂:「李大人,您当时……为什么没有下令剿灭……我们?」
李寂愣住了,然后微笑着说道:「阿牛,你现在也当了官,应该明白了,当官的并不总想着占老百姓的便宜,压榨你们的血汗。当今皇上是个明君,他怎么会容许官吏随随便便就做出那样的决定呢?」
阮阿牛呆了呆,然后笑了。
那个笑容,让李寂想起了当年憨厚朴实的年轻人。
「听说阮阿牛特地去拜见了你?」第二天言邑就这样问起。
「是。」
「他没为难你吧?」言邑露出了饶有兴味的表qíng,颇有点唯恐天下不乱。
李寂苦笑:「没有,阮阿牛只不过是叙叙旧谊罢了。」
「你说得倒轻松。」言邑笑了。
李寂没有作声。
言邑的眉慢慢皱了起来:「这段时间老是见你心事重重的,发生了什么事?」
李寂摇头:「没有。」
「没有?」言邑的眉头皱得更拢。
李寂低下头,不看坐在上面的那个人。
言邑心里泛起微苦。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最近这人反倒是与自己离得远了。他想了想,又说道:「说起来,我昨天好像梦见了迤山的景色。」
李寂仍是不作声。
他想到的却是昨天对阮阿牛说的那些话。可是看看自己,哪里有为臣子的本份?明明不该如此,但却忍不住的,不敢看他。
心虚。
言邑的脸冷了下来,一拍案几:「李寂!」
李寂的心一惊。皇帝的声音里有着大怒。他抬头,看到言邑愠怒的脸。
殿内气氛如同冰一样凝固了起来。
言邑冷冷抿着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寂沉默了一下:「可能是那次马上受惊的缘故吧。」他撒谎了。
言邑闭上了嘴,然后叹了口气,什么都没有再说了,只是抬了抬手示意李寂站起来。
李寂垂首站了起来,第一次觉得不知道说些什么。
还是一室安静。
还是言邑开了口:「你是不是一直觉得那一次隐藏身份的事有点对不起迤山的百姓?」
李寂抬头眨了眨眼,因为对方看出了自己的内疚而感到奇怪。
言邑看着李寂有些茫然的样子,那样子有趣得令他发笑:「听说今年忻州的收成很不错。昨天他们谈起,想请京官到忻州去一趟,为秋季的收获祈福祝愿。你愿意去么?」
李寂睁大了眼。
「就这么定了吧,李寂你去一趟忻州。」言邑在对方依然茫然的时候下了决定。
李寂盯着言邑的眼睛,那个人的眼睛里面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李寂默默地躬身,「是。」
好像已经有很长时间,一直都是两入朝夕相处。
每天每天,都能看到对方。
然后,可能会有段时间见不到他了吧……
李寂从君王那里走出去时,心里有点空dàngdàng的。
言邑听着门关上的吱呀声。眼前暗了下来。
不知道要压抑到什么时候。
会有那么一个人,让自己甘愿舍弃自己的生命都要保护。
这样的qíng感吓到他。
或许有一天,这种qíng感会溢出来,把自己没顶吧。
然而对方永远都是那样淡定的模样。
如果人的姻缘是有着天定的红线,那么他言邑的红线的另一端,系的只是虚无么?
言邑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臂,一直握到肌肤变成青白。
第十七章
李寂之后随忻州的官员赴了忻州。比起第一次到这里,李寂受到的待遇完全不同。
人人都纳闷着「怎么居然请得到当朝丞相」这种问题,李寂沉着有礼的态度与想像中的京官有着巨大的差异。之后有人记起这个年轻丞相当年的脸,敬畏之余有着「为什么与当年有那么大差别」的疑惑。
办完所有事qíng隆,阮阿牛再度来擦李寂。
在沉默尴尬了半天,李寂以为对方没准说不出话的时候,阮阿牛终于磕磕绊绊地说出了口:「今晚上我们乡里有祈福式。我把您的事跟沈金大伯提起……我们想邀请您参加。」说完这番话后,他又哽住了。
可能是因为觉得之前表露了对李寂的愤怒,结果反过头来还要邀请李寂而觉得难为qíng吧。
李寂在心底暗笑,当然面容却十分严肃地接受了对方的邀请。
来到迤山后,几年前与李寂勾肩搭背的乡邻们明显带上了畏惧,无论是谁来与李寂说话,都是小心翼翼轻声轻气,好像稍微大声一点就会引起李寂的大怒。
李寂发现这一趟的行程再没有第一次来的自在。这一点在晚上篝火燃起的时候被再度确证。李寂的位置被安在远离众人,高高在上的地方。或许是因为他的在场,几乎没有人敢大声调笑。李寂四顾之下,常常会发现孩子们好奇的眼睛,他们大多数瞪着他,露出敬畏的神色,在当看到李寂的眼睛后,孩子们无一例外地快速躲到大人身后,好像是什么怪物看着他们似的。在等到李寂眼睛移开后,那些孩子才会再度小心翼翼地从大人身后歪着脑袋打量着李寂。
李寂苦笑着,当年那个眨巴着眼睛巴着他的碗中肥ròu的孩子再也不会到他的身边了。
这次的酒应该是阮阿牛从京里购来的好酒,然而饮在嘴里,却没有当年浑浊的酒浆的味道。
喝一口,苦苦的,涩涩的。
不应该来啊……
李寂在心中叹息着。
不自觉的朝旁边看。记得那一年,只要回头看,就能看到言邑的容颜。那时候他的脸在篝火的倒影中映出古铜的肤色。
言邑是qiáng大的存在。
那是第一次李寂觉得对方与众不同,是个天生的王者。
而今,无论怎么找,那个人都不在了。
李寂嘴里的酒味更加苦涩。
与那一年一样,皮鼓被移了出来,沈金再度唱着那歌谣:日暮风chuī 泯泯汤汤
以承天泽 煌煌炤炤
李寂在那歌谣中发着呆,想到的是京城里现在面带病容的男人。
之后,鼓槌被递到了李寂手中。
李寂瞪着那鼓槌,然后看见沈金讨好的神色。他叹了口气,慢慢走到大鼓前,学着沈金的样子敲起那鼓。
鼓皮振动着,李寂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看起来文弱,无论如何也不如那个马上君王的威严。这样想着,他唱着对方曾经唱过的歌。
祈年孔夙 旻(读「民」)天浩歌
奕奕山危 顺彼长道
敬恭神明 以佑我陈
那个人的声音如此明晰地浮在记忆当中,如同被刀刻下般刻在时间里。李寂甚至能回忆起那人敲着鼓时臂上肌ròu的动作。那个人在篝火里转头向着李寂微笑,微笑的时候眼睛里居然没有温暖……那个人肃穆地接过鼓槌,有着「舍我其谁」的傲气……回忆如cháo水涌来,李寂溃不成兵。
四周一片静谧,所有人都屏息看着李寂。李寂一个人却看着前面的篝火,再度想起那个人仰起脸,如同天地寂然的神色。
在阮阿牛送自己入了乡里准备许久,虽然依然寒酸但看得出用心良苦布置的房间后,李寂换了件便装又偷偷溜了出来。
篝火还没熄,黑暗的影子里可以看到有几对qíng侣的影子依偎在一起。或许是李寂走开后,所有人终于能放开手脚了吧。
李寂沿着山路慢慢行走着。他睡不着。
那一夜,那个人睡在自己的身边。
当时毫无感觉,但是此刻,却令他面红耳赤。
曾经……那个人就在一臂之隔……
山里的风很冷,李寂拉紧衣襟。有时有虫轻轻鸣叫,却显得四周更加安静。
在远远能看到村落的地方他找了块树下的岩石坐了下来。树叶之间可以看得见天空,天很高,星很亮。村落里面偶尔传来狗吠,伴着李寂的只有风声。
星星映在眼睛里,如同水漾开来,令李寂的心静了。冰冷的星光一点点闪烁着,李寂的心里凉凉的。
山风呼呼,夜露起了,那种冰冷一点点渗进骨子里。越是如此,心越是清楚明白。
越是清楚明白,越是毛骨悚然。
那些星星看得久了,竟然是言邑的眼睛一般。
那年篝火里,言邑傲然的眼睛,在茶楼中谈起身世时,言邑孤独的眼睛,还有……在马上那双坚定又温柔的眼睛。
李寂的心中酸楚。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想着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言邑如同蚀骨的毒,一点点浸入了灵魂?
如果对方是个女子,那么自己这样的心qíng一定就是爱qíng了。
但是,对方是个男子,而且是个君王。
痛苦慢慢蚀骨,好像名叫言邑的毒。李寂不自觉地捡起地上的石块,把那些棱角慢慢握紧在掌心。
是不是身上的痛苦可以掩去心头的伤痛?
但是即使如此,心脏的地方还是抽痛着。
李寂伸手,盖住眼睛,遮住一天星光。
眼角微湿。
如果可以,可以忘却,可以像这山风chuī走尘埃一般,自己的心qíng再度变得云淡风轻该有多好?
但是……已经刻下来的记忆,怎么抹得去?
李寂坐在变得寒冷的山风里,身体也慢慢变得冰冷。
只是,心里那一双眼睛微笑看着李寂,没有褪色。
只是越来越清晰。
李寂是半夜回的房间。
第二天,他不负众望地咳嗽起了风寒,还有点微烧。引得众人大惊。
马蹄的声音一直响在耳边,李寂在车子里摇晃着,这种晃动已经持续了二天。
不顾地方官的劝阻,李寂拖着病体踏上了回京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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