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觉得自己只是想在父亲面前争一口气叫他刮目相看,而今听到这个消息,脑中唯一浮现的竟是傅恒极少有地一次将他拉进怀里,指着先皇御赐的宝弓对他说:“康儿,待你将来能挽起此弓之时,就是富察家全兴鼎盛之日……”
“瑶林……”阿桂担忧地看着福康安惨白的脸色,福康安一摆手,虚弱却坚定地说道:“我即刻回京!”
第十九章:傅相国重病存遗恨,福四爷察色生妒意
福康安回来的脸色很不好,一进来就急冲冲地吩咐收拾行装,和珅知道必出大事,却也不问他,静静地呆在一旁侯着。直到福康安颓然跌坐在榻,疲惫地抹了一把脸:“……我阿玛病危。”和珅无声地张大嘴——他当然知道这对福康安意味着什么,拼死搏命争功名地辛苦一场,仿佛都成了个荒诞不经的梦。
“瑶林。”和珅蹲下身,柔声道,“我陪你回去。”
福康安一惊抬头:“不成。你要随军班师,否则论功行赏就没你的份儿了——多的是人想要来分平靖金川的功,你一旦随我走了,所有的功劳都一并抹杀了!”
和珅如何不知道自己不比福康安,他是当今皇帝心尖上的人,又是整个镶huáng旗的少主子,即便就此奉旨回京,别说旁人不敢分他的功阿桂只怕还要具本上奏替他多表功争名。但是——“那又如何?总见不得你一个人孤身回去——”觑着没人,和珅头回主动上前兜住他的肩膀,轻轻咬住福康安的下唇,“我放心不下……何况,还有你撑着。”
福康安浑身一颤,一把攥住他的肩,用力地回吻过去,许久才微一点头:“恩。”
二人只带了数十亲兵,一路轻车简从,飞骑疾驰,一个月多的时间,就从金川赶至京城,顺着驿道驰至紫禁城南崇文门,已是申时时分,向上望去,苍黑的天穹下,崇文门灰蒙蒙地矗立着,高大城墙上班驳剥落的朱漆看的更加昏暗不显,却无端地显得更加肃穆庄严——他们,毕竟是从风沙及地的川藏回到了繁华现实的京城。
“走吧。”福康安却是一路心事重重,沉声催促了一句,便拍马入关,和珅赶紧跟上,十几个人一路驰过内城,到了王府大街转过一里路远,就是傅恒巍峨壮丽的公爷府了。
守门的家丁原本半靠着门要睡不睡,被这番人嘶马叫的动静惊醒,揉着眼睛刚起身,忽然齐齐地瞠目结舌,而后一气儿向内府奔去,狂喜着喊:“少主子回来了——少主子回来了!”于是仿佛瞬间之内,阖府灯亮如昼,各房的主子奴才都跑了出来,迎接这个出兵放马整整两年的三少爷。
福康安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鞭丢给下人,紧抿着唇大步流星地望里走,众人纷纷让路,直到福康安站在傅恒的主屋前才咻然止步——自乾隆三十三年傅恒南征缅甸,到乾隆三十七年他自己二定金川,整整四年多的时间,他们父子没有见过一次面,说过一句话。他伸手抚过自己风尘仆仆的脸,又将衣扣领子拾掇清楚了,才调匀了呼吸稳步推门而入——无论何时,他都想他的父亲看到他福康安永远临危不乱处变不惊。
房子里围了一地的人,除了伺候的奴才,还有他的大哥隆安,二哥灵安并和硕和嘉公主,立在chuáng边愁眉抚须的是大学士纪昀,侯在身侧的是他的幼弟福长安,如今也是熬地眼圈通红,青涩的绒须早因数日的不修边幅而爬上了腮边鬓角,视线慢慢南移,在看到长安掺扶着的那道素色背影时忽然屏住了呼吸——
那背影缓缓地回转过来,那是一个旗装贵妇,眉目寡淡不施脂粉银装素裹,却是天然的一股丰姿如玉,眼神一如往昔般光华内敛。福康安一闭眼,缓缓地双膝跪下:“额娘……”
董鄂氏棠儿走了几步,轻轻将儿子扶起,见他征尘满面,不由地想到在金川失踪半年差点连命都搭在那儿的万分凶险,一些话几乎要冲破喉咙,可转得数转,却终究按了下来,纵使是万千关切,嘴里也依然只冷冷淡淡的一句:“回来就好。”
那chuáng上垂坠的帷幔忽然动了数下,长安回头大惊失色道:“阿玛——”
“康儿——叫康儿——”那声音仿佛声嘶力竭,福康安一个箭步冲上前,攥住傅恒枯木一般的手,一眼瞅见他的父亲如今病恹恹地躺在chuáng上,已是满头白发形容枯槁,哪里还似当年登坛拜将拥兵百万的大将军!“阿玛……”话一出口,已是破碎不堪,一滴一滴的眼泪溅在傅恒gān涸的手背上——这么多年来,他其实一直是把他当初楷模偶像和不得不超越的目标……可是他竟不知道,原来时至今日,他会如此地伤心。
傅恒吃力地连连点头,却是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响动,福康安忙擦了泪凑到傅恒嘴前,只听他断断续续颤颤抖抖地只来回说这么一句:“只有你……富察家……全盛……”那原本没有知觉的手却在此时猛地收紧,用着死力抓着福康安的手:“只有——你——”话刚说完,忽然冷汗满额,睁着眼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福康安惊地肝胆俱裂:“阿玛——!”在座诸人顿时忙做一团,其中只有纪昀是通医术的,赶忙抢进来望了望傅恒的神色,忙道:“傅相只是痰厥过去了——还不妨事!”说罢就要用针灸,又见福康安大半个身子挡在傅恒身上,急道:“世兄切莫悲切,让老夫施针救人!”无奈福康安方才震撼刺激过大,一时醒觉不得,握着傅恒的手只不让开,一个劲地喊阿玛——他还没有得到他一句半句的肯定与认同,他怎么甘心,怎能甘心……忽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随即一个清风细雨般的声音chuī进他的耳中:“瑶林——相爷还有救,你且让开,让纪大人用针——”
说也奇怪,方才徨然无措狂怒bào躁的福康安竟似一下子被抚平了qíng绪,他怔怔地扭头看着和珅,脸上泪痕未gān:“……还有救?”和珅点点头,扶着福康安半qiáng制地使他下了chuáng,“傅相是激动过度,犯了痰厥而已——”那厢纪昀早已抢进入内,用针如飞地全力施救,好容易才使傅恒缓下一口气来,面色渐渐回转,也有了虚弱的气息,全家人至此才放下心来,却也知道傅恒如风中残烛,也不知能再挨多久光景,和嘉公主又抽出手绢开始低头饮泣,其余人也都愁云惨雾,惟有棠儿容色依旧毫不惊慌,一面命下人端进参汤给傅恒续命,一面不由地打量起那个搀住自己儿子的年轻男人——瑶林……呵,纪昀阿桂也不过是叫世兄,这个无品无级的陌生男子,就开口闭口唤他的名儿了……而福康安竟也绝不着恼?
傅府里直闹到下半宿才平静下来,福康安面带疲惫地将和珅送出府,走在抄手游廊上,晚风袭袭,chuī地满园的枝桠不住地摇晃作响,黑漆漆地更显萧瑟。他不由地住了脚步:“……我方才,可是丢了脸了?”
和珅抬头一笑:“方才?何时?”
福康安叹了口气:“你不必替我遮掩,一遇到急事我连个轻重缓急都分不出了,若不是你拉我下来,只怕我连阿玛的xing命都会误了——”
“这不怪你。”和珅伸手,轻轻地点在福康安的胸口,“关心则乱。”再桀骜傲慢,你这心里也从没忘记过你的父亲——这话和珅却没有出口,有些事,不必点破。福康安顺势抓住他的手,放至唇边印上一吻,感动地道:“幸好此番有你——”
和珅脸一红,忙把手抽回来,低声道:“疯了么你——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要是被人发现了——”话没说完拔脚就走,却被福康安一手拉了,一脸固执地说:“我说真的,福康安这一生最幸,不在生于钟鸣鼎食富豪之家而在俗世之中有你相伴!”
和珅心里一软,也不挣扎了,看看左右没人,迎上去轻轻替福康安擦去眼角的余泪,又握住福康安的手悄声道:“我一直陪着你的——你要挺过去……”和珅说这话也是看出了傅恒再支撑不了多少时日了,他一死,对傅家,对朝廷,只怕又是地动山摇。二人并肩望向园子中摇曳晃dàng的树gān枝桠——正是山雨yù来风满楼。
不远处的凉亭上,福长安缓缓地走下台阶,已经全然褪去青涩的面容在瞬间凝成冰冷的肃然。
呵……他的好兄弟和他的亲哥哥……他怎么当初就瞎了眼呢?看不出这俩人一起上战场有什么私心?!
如果当年,替代他三哥的人是他——
呵,代替的了么?他曾经以为自己与他的哥哥们是一样的,可长大了才明白,不一样!永远不一样!福康安是谁?是富察家的少主子,而他,一个妾室之子,只要一向疼爱他的傅恒一死,他在公府里就和个下人没两样!这是命,无论你怎么挣也挣不过的命。他原本以为自己起码在一件事上与他哥哥是相同的,甚至还略胜一筹——至少是他先认识他的!
可如今……他才知道,和珅对他的友qíng或许一如当年,但对他哥哥,却早已孳生成另一种他永远得不到的感qíng。
福长安不由地打了个哆嗦,他觉得冷,冷透了心——他第一次感到了被人遗弃与背叛的痛苦,无关爱恨qíng仇,仅仅是赤luǒluǒ的妒忌与憎恨。
和珅踏进家门的时候不过卯时,院中只有一个仆人在昏暗晨光中扫着落叶,佝偻着背越发显得单薄可怜,和珅喉间一动,开口唤了一声:“刘全……”
那人背影一僵,不可置信地丢下扫帚转过身来:“爷……爷——您——您可回来了!”
和珅任由着刘全扑过来上下周身地审视检查,嘴里不住地说:“瘦了,又瘦了……脸色熬地发青——我原就说过的,好好的去打什么仗!”眼里两道热泪就滚了下来,和珅见他如此恋主,不由地也感动道:“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别瞎担心——二爷呢?还没起吧……”顿了顿,才迟疑地问道:“……她呢?这些年还安份吧?”刘全怔了下,才低着头道:“太太她……咳……爷还是去亲自看看她吧。”刘全会这么说,这马佳氏只怕出了大症候,和珅此刻也顾不得男女大防,抬脚就进了马佳氏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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